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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就來!——毛毛,你到後院去幫你姐收拾一下豬下水。叫你娘煮一碗麵條兒,切得細些!”說著便見一個胖老頭,下身著短褲,上身著一件白坎肩,敞著胸走進來。他就是賣肉的張魁銘,進門又沖外叫道:“毛毛,告你娘麵條兒不用油腥,一點也不要……嘿嘿,相公,您醒了!”張魁銘扁平的臉上帶著疲倦的笑容,偏身坐在炕沿上,又象是給自己又象是給勒敏打著扇子,湊近又看了看氣色,說道:“您是中暑了,病兒不大卻來得急——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啊!相公怎麼稱呼呢?”

  勒敏想起來,掙扎了一下,被張魁銘一把按住了,說道:“別別,您身子弱著呢!”說著又打扇。勒敏躺在竹夫人上,一扇一扇的涼風過來,周身涼慡,他感激地望著張屠戶,說道:“救命恩人……我叫勒敏……是原先湖廣布政使勒格英的兒子……”遂將父親虧空庫銀被抄了家、獨自一人進京趕考,又名落孫山的情形,備細說了。

  “原來勒爺是貴公子!”張魁銘眼睛一亮,隨即黯淡下來:“您說的這些我信。甭難受,這世道就這樣兒……只是聽你說,連個親戚都沒有,下一科一等又是三年,你怎麼打算呢?”

  他的話還沒說完,從外頭走進一個姑娘,手裡捧著一大碗麵條。勒敏看時,只見她高條身材,穿一件月白繡花滾邊大衫,漿洗得乾乾淨淨,瓜子臉上五官端正,十分清秀,只鬢邊略有幾個雀斑。一笑,臉上還露出兩個淺淺的酒渦,勒敏忽然想到自己還打著赤膊,手向身後抓時,卻什麼也沒有。張魁銘憨厚地說道:“這是我的閨女玉兒。”

  “甭聽俺爹的!哪有人還病著,就問人家‘怎麼打算’的?”玉兒十分慡快麻利,將藥碗、茶碗、調羹都摞一處,把麵條往裡擺擺,嬌嗔地看著父親,說道:“病好了怎麼打算都成,病不好什麼打算也不成,咱房東不說要尋個先生給他那寶貝少爺教書麼?薦了去!再不然幫咱家記個帳什麼的,左右不過三餐飯,到時候兒他該考還考去!”說著又喊:“媽!你來餵這位勒——爺吃飯!”將藥碗一收拾,轉身就出去了。一轉眼又進來,把勒敏的衣服丟在炕上,“穿上!髒死了,你興許一輩子都沒洗過衣裳!”

  這姑娘如此粗獷豪放,病中的勒敏不禁一笑,說道:“大妹子好人材!”張魁銘老實巴交地說道:“俺們窮家小舍,沒家教,都是我慣的她——我該去燒鹵鍋了。天熱,耽誤不得。老婆子,怎麼這麼慢?”接著便見一個老太太擰著小腳走來,口中說著:“來了來了,阿彌陀佛!”

  勒敏就在這屠戶家住了下來。

  十二曹雪芹喜得知音女劉統勛宣旨獄神廟——

  錢度因在大內混得人頭熟,禮部的中榜名冊一遞到乾清宮,他就知道了自己這科無望。他心眼兒極活,當即去上書房見張廷玉銷假。張廷玉說:“難得你還惦記著這邊差使,軍機處幾個出去考試的書辦都還沒回來,正要使人呢!這陣子云南戰事正緊,一刻也離不得人。你就在軍機處章京房裡專管拆閱戰報。你先去一趟李又玠那兒,他回京就病倒了,代我問候一聲,就說忙完殿試就過去看他,他需用什麼你回來跟我說。這卷宗你送傅六爺府,正好順路的。”

  “是,是,是!”

  錢度連連答應著,又給鄂爾泰打了個千兒,出來到東華門要了一匹馬,逕往李衛宅邸而來。

  李衛是提足了一口氣扈從乾隆去河南的,回京當夜就犯了病。原說是一概謝絕來訪。但錢度是自己門下薦出去的,又奉的張廷玉的命,自然只當別論。錢度在門房站了不到一袋煙工夫,裡頭便叫請。那家人一路帶著往書房走,叮囑道:“我們憲太太(翠兒)交待過,不論誰見老爺,甭說正經差事,時辰也不要長。大人的病需得靜養呢。好歹錢爺體恤著,別您去了叫太太責罰我們。”錢度小聲笑道:“曉得了,大蘿蔔還用屎澆?”說著,從遠處傳來一陣揪肝嗆肺的咳嗽,知道李衛已經到了。錢度站在外頭,直等李衛平靜下來,輕輕移步進來,打個千兒道:“錢度給李大司馬請安!”

  “是錢老夫子來了,”翠兒坐在李衛身邊,回身小聲道:“你們說說閒話,我待會兒就來。”李衛閉目仰在大迎枕上,臉色蒼白如紙,枯瘦如柴的手指了指椅子,有氣無力地說道:“恕我無禮,身子骨兒就這模樣……張中堂好!”

  錢度方才見翠兒臉上有淚痕,知道他病得不輕,小心斜簽著身子坐了答道:“中堂身體還好,只是忙一些。他沒有鄂中堂會將養身子。”並將張廷玉的話轉告了。李衛仿佛不勝感慨。“我大約沒幾天好活的了,想不到我李衛竟也有今天!當年我何曾這樣!甘鳳池在南京結三十六友,會集天下武林豪傑,我一身布衣只帶了個小奚奴就擒拿了他。還有那個吳瞎子,捉他好費勁!山東的黃滾、黃天霸父子也是我收服的,竇爾敦和朝廷作對,我的面子還是買的……真奇怪,我這人既是皇上的看家狗,又***象個盜賊、乞丐頭兒……李衛,你也活得夠味兒了……”他目中閃爍的波光漸漸散去。閉目說道:“錢先生,這些話是我們擺龍門陣,傳出去對你不好。請轉告張中堂,務必在主子跟前替我轉圜,允許我告病回鄉。”他一笑,“那興許還有幾年好活……”

  錢度聽著他的這些話,不知怎的,心一直往下沉,輕輕起身道:“大人,慢慢將養,天下無不可醫之病。我回去一定轉告張中堂。”

  “你稍停一下。”李衛睜開了眼,望著錢度嘆息一聲:“我一生有兩大憾事。一是不該恃強,和楊松公鬧生分,害得他坐班房。其實早年我們相處得很好的……這事已經沒法補救。第二件就是德州這個疑案,至今沒破。兩個月前吧?那個劉康進京謁見,還居然敢到我這裡請安!這不是鼠戲老貓麼?但是賀觀察夫人沒消息,沒有原告,沒有證據是不好立案的。你給我打聽著點,只要有她的信兒,就告訴我!”

  錢度見他自潔如此,不禁一陣慚愧:要說尋證據,自己是最方便的,甚至自己就是半個證人,偏就沒這個膽量能耐。思量著,錢度又胡亂安慰李衛幾句便辭了出來。

  傅恆的府邸卻完全象另一個世界。錢度走進軒敞的五楹倒廈大門,便聽到從府內隱隱傳來的笙蕭琴瑟之聲。聽說是張廷玉差來的信使,門政連稟也沒稟,便差人帶著錢度穿花渡柳地往花園裡來。國喪期間,天下文武百官一概停止行樂,傅恆竟如此大膽,錢度不禁暗自驚訝,忙問帶路的長隨:“大人在花園裡?”

  “主子娘娘從暢春園選了十二個戲子賞給我們爺。”長隨笑道,”恆爺不敢領受,萬歲爺說,待三年喪滿後,要辦博學鴻詞科,天下大慶不可無音樂。宮裡教習不便,叫我們爺給這些戲子練練把式。”錢度不禁暗笑:這個差使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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