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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進出廟宇的軍人很多,男的女的都有,年齡都與小連和廣智相仿。沒一個禮拜小連就戀上了部隊的女兵吳貞,跟在吳貞的後頭,狗一樣地追著跑。吳貞比小瑛子有意思多了,痛快果敢,颯爽漂亮,像京戲裡的樊梨花,跟樊梨花比,小瑛子頂多像個秦香 蓮。

  小連是個情種,無論什麼時候他都得有個人愛,情感不能有空缺。我想遂大概也是他後來頻頻地變換夫人的原因。不算死了的小瑛子,小連先後有過四任妻子,有的是離了,有的是犧牲了,四任妻子給他生了一大幫孩子,個個都是鼻孔朝天的“革命幹部子弟”,到我們家來看我父親都帶著降貴紆尊的范兒。到了“文革”初期,有兩個還來造過反,說我父親在江西阻擋他爸爸參加革命,罪大惡極。後來他們的爸爸被關了,“幹部子弟”便再不來了。一個個都老實了。

  我對父親與革命的失之交臂十分的不理解,父親對此卻很坦然,說即便當時知道紅軍後來要坐掌江山,他也不會跟著紅軍走。我說那就是對紅軍有看法,對紅軍有看法就是對革命有看法,就是落後,就是反動,可悲極了。父親說他對紅軍沒有度感,都是些很執著的年輕人罷了,父親把打仗看作了小孩子過家家,就像我的哥哥們院裡院外地跑,玩“官兵抓賊”,不同的是紅軍“官兵抓賊”的場地擴大了,人數增加了。我問父親誰是官兵誰是賊,父親說“調換著來”,誰抓誰是看運氣,角色是隨時轉換者的。我說人家小連怎的就義無反顧地參加了紅軍?父親說小連是沒有退路了,小連不敢回北平,小瑛子的命案在等著他,那個狐狸精一樣的吳貞緊緊地勾著他,他的魂魄早隨著吳貞走了。

  這樣說小連參加革命的動機一點兒也不純,非但不純,讓人看著還有點兒那個……我是沒有機會問小連,若有想必他的回答一定是“建立蘇維埃,解放全人類”一類的冠冕堂皇。他會將許多細節抹去,使他的革命變得神聖化,籠統化,這是他後來一貫的把戲。

  我在上世紀五十年代見過吳貞,她到我們家來是了解小連參加革命前的一些情況,就是了解小連和小瑛子的情況,那時候她正準備和小連復婚。吳貞長得像電影演員,像《渡江偵察記》裡頭的地下黨劉四姐。我一直懷疑電影裡的那個南方女船工就是照著她的模樣選的,抑或就是她演的,儘管她說她從來沒當過演員。吳貞跟我的父母說話使用的是“你”,不是“您”,我看見母親背過臉去悄悄地皺眉,父親卻不動聲色地應對。為了報復。我對這位幹部表嫂也不客氣地稱呼了幾聲“你”,立即遭到母親的呵斥。母親讓我在表嫂跟前不能這樣你我他仨的沒規矩,得將表嫂稱為“您”,我反駁說表嫂也不是長輩,她跟我的幾個姐姐沒有區別。母親和我的話是說給吳貞聽的,可惜的是她竟然沒聽懂,一張嘴還是你你的。吳貞走了以後父親說,你們在客人跟前敲邊鼓,這樣不好,吳貞是南方人,南方人不講這個,他們即便見了八代以前的老祖宗也只會說“你”。

  母親說,也就是碰上我罷了,要是遇上老姑奶奶,挑禮兒的地方多著呢,這婆媳倆有戲唱。

  我說,娶了這麼一個兒媳婦還不如娶小瑛子。

  吳貞跟人說話的口氣是命令式的,沒有商量的餘地,這是她在隊伍里多年養成的習慣,就像當年她提著一桶墨汁到廟裡來找小連,命令小連到街上去給紅軍刷標語一樣,也不管小連願不願意,就把任務派給他了。小連對往牆上刷標語沒有自信,我父親也認為小連幹不了這差事,以小連那狗爬一樣的字,絕上不了景德鎮的牆面。吳貞為什麼不刷呢,因為吳貞根本就不認字,她的出身是南塘灣的童養媳。

  事實上,景德鎮當年那些“一切權力歸蘇維埃”、“紅軍是窮人的隊伍”、“要吃飯當紅軍”的標語都是父親替他的外甥寫的。精於書畫的父親將標語寫成了工整的柳體正楷,構體嚴謹,剛勁有力,體現出怹多年臨《玄秘塔碑》的功力。父親在寫標語的時候,圍觀者甚眾,老百姓不懂什麼《玄秘塔》,可是看得出好壞,大約也是初次見識如此精湛的書法,人群中不時有喝彩者,“好手藝”、“好刷溜”、“好筆力”的誇讚在父親的背後此起彼伏,讓父親的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在京城之地,在各種場合,怹老人家當眾揮毫的機會不少,卻從沒有過如此酣暢淋漓,如此氣勢磅礴,如此唱大戲一樣地被人叫好。父親的感覺好極了!

  晚上,孫團長端著自己的碗加入了父親和一明的飯桌,一碗稀粥,兩塊鹹菜,團長的伙食跟和尚的不相上下。父親跟前的荷葉包里有飯鋪“金滿樓”送來的滷肉和紅燒魚,是白天“金滿樓”老闆見了父親的字,十分仰慕,特意送來的,想的是讓父親給“金滿樓”換個名兒,寫塊匾。本來一明跟父親吃得正香,一見孫團長上了飯桌,筷子便再不往肉上伸了。孫團長很自覺,也不吃包里的菜,父親知道他饞,把包往他跟前推了推,又被他推回來。父親說,你們有紀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這也不是針線。

  孫團長想了想說也是,‘便不客氣地夾了肉擱自已碗裡了。

  外面窯場爐火正旺,有火龍之地的景德鎮夜晚一片紅光,在紅光中孫團長正式提出讓我父親跟著他干,說隊伍中特別需要我父親這樣的文化人,說紅軍的不少領導都是留學外洋的有識之士,不是反動派宣傳的“烏合之眾”,不是土匪。我問父親當時是什麼態度,父親說他被一根兒魚刺卡住喉嚨,咳咳地說不出話,難受極了。我認為父親絕對是裝的,當革命以排山倒海之勢向怹襲來的時候,悠的表現竟是退縮,除了迴避還是迴避……父親太軟弱!

  孫團長是聰明人,說我父親閒著也是閒著,不如臨時辦個教寫字的美術班,·將來部隊再寫標語也不愁沒人。父親想起在北平辦國立藝專的事,都是教美術,教誰也是教,就答應了。孫團長很高興,拉著父親的手連聲叫同志,說父親以後就是革命隊伍的一員了。我父親很矜持,說臨時幫幫忙罷了,他離革命還差得遠。

  父親的美術班不像在北平藝專那樣有教學大綱,那樣正規,依了團長的要求是實用性質的。學員從連隊裡挑選,全是文盲,大字不識一個,父親教這些目不識丁的兵寫美術字,也算開創了教學史上的先河。我想,景德鎮地區是沒有紅軍標語留下來,若有,一定是工整的柳體和精緻的美術字,有別於其他任何蘇區的標語。這當與父親和他的美術班有關。

  父親回憶,一九三0年紅軍在這一地區待過大半年,大半年中,父親為這支部隊培養了不少美術骨幹,可惜,到後來存活下來的竟無一人。這段歷史除了小連以外幾乎沒人能給怨證明,可就是小連也早對這件事“記不清”了,沒能給我父親寫出一份證明材料來。

  紅軍的撤退是突然的。傍晚,吃過飯,鎮上的人都聚集在昌江邊的場子上看戲,是外地來的班子演的《竇娥冤》,正戲開演之前加了武打的《三岔口》,當地人看《三岔口》比看《竇娥冤》上勁,主要是欣賞那場精湛默契的打鬥。我父親和孫團長也坐在人群中看戲,台上穿白衣裳的武生任堂惠和穿黑衣的武丑劉利華憑藉一張小桌打得出神入化,難解難分,博得眾人一陣陣驚呼。父親對身邊的孫團長說,你的仗要是打得這般天衣無縫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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