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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連極不情願地跟著我父親走了,想的是一半月就回來,卻不想,兩個月了,我那閒散的父親還沒走進江西。我父親游遊逛逛,走走停停,時而住下寫 生,時而尋覓古蹟,時而拜訪朋友,時而考證傳聞,有時為塘里的鴨子停滯數日,有時為半座頹寺盤桓一天。溝里的野草、洗衣的女子、青黛的水牛、歪脖的老樹,都成為父親摹畫的對象,悠老人家想畫什麼就畫什麼,想怎麼畫就怎麼畫,說悠是閒雲野鶴,遊蕩散仙絕不為過。行走中的小連卻焦躁如熱鍋上的螞蟻,女友腹內的孩子在一天天成長,那實在是件讓人揪心、刻不容緩的事情。所以,小連總處於魂不守舍狀態,根本無心什麼水牛和古廟。

  走到九江的時候他們得到了小瑛子用一根繩子結束生命的消息,父親感嘆藥鋪丫頭氣性太大,草率輕生,小連則恨不得一頭扎進長江,追隨小瑛子而去。父親站在滾滾的江邊,望著淚流滿面的外甥,開導說,逝者如斯,去便是去了,不過早晚而已。潯陽江頭是白樂天送客之處,也是宋江題詩舊地,本就是個失意場所,風雨無情,落花滿地,自是淒切愁苦,可是放眼四望,又別是一樣風情,鷗鳥江風,天高水清,風雨無痕,江山如故,瞬間的兒女情長,瞬間的痛苦悲傷,不過是江水中偶爾泛起的一個浪花,隨波而逝

  小連對舅舅空泛的安慰不以為然,獨自在江邊喝了不少酒卻不敢提迴轉的話語,他知道,北平那塊地界是回不去了,回去那一屁股屎他擦不乾淨!

  小瑛子上吊的那座藥鋪若干年後我去看過,已是五十年代末了,藥鋪改作了公交車的調度站。進進出出都是司機和汽車賣票的。那裡也兼售月票,我上學在西城,每次買月票都捨近求遠地到“藥鋪”去,從那個小洞洞般的窗口裡遞進錢去,取出票來,一進一出,我仍能隱隱嗅到一股黨參黃芪之氣,這應該是小瑛子的氣息。有一回藉故詢問月票的始賣時間,登堂人室地進了調度站,被一個胖娘們兒很不客氣地推了出來,說是“金錢重地”,不能隨便進入。我則更不客氣地說,你們這裡一股藥味,誰愛待呀!

  胖娘們兒“高顴骨,大嘴叉,一臉妨夫之相”,活脫一個小瑛子轉世,聽了我的話她使勁吸著鼻子說,什麼藥味?我看你這孩子是有病!

  我說,你才有病!以前你這屋裡有人上過吊!

  胖娘們兒說,呸!呸!呸!

  六

  父親領著他的外甥來到了景德鎮,這是他們行程的終點。

  爺倆兒住在珠山的一座廟內。父親在給我講述這段經歷時曾提起過廟的名字,可惜被我忘記了,或許叫白雲寺,或許叫臨江寺。二00八年底我尋訪父親的蹤跡來到景德鎮,無論是“白雲”還是“臨江”則一概沒了蹤影。當地朋友說,景德鎮醫院的前身就是一座寺廟,你父親曾經在那裡居住過也未可知。我說在哪裡居住現在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裡是父親和小連的人生岔口,是他們分道揚鑣的地方。

  之所以落腳寺廟,是因為寺院住持一明曾經是父親在日本留學的師弟。一明本來是學化學的,不知怎的回來當了和尚,晨鐘暮鼓,念佛燒香,把個氫氧結合、酸鹼變化全扔進昌江水,讓它們回歸自然,順波逐流了。廟有兩進院落,後頭有僧房,廟裡除了住持一明之外還有一個叫廣智的小頭陀,廣智還沒有受戒,頂著一腦袋硬扎扎的頭髮,在廟裡充當打雜的角色。。因為是附近鄧家嶺人,家裡還開著三座窯場,便把個和尚當得有一搭沒一搭,時不常地往家跑。

  我父親和小連住在東配殿,廣智和廚房的李居士在西配殿,一明單獨住在大殿的西套間。景德鎮的窯場有近百,父親每天到瓷器街和窯場上轉悠,體味“陶陽十三里”的繁華和“火光燭天”、“四時雷電”的壯觀。陰天下雨不出門,就跟一明聊他們在日本學校的事情,說到高興處還要唱,唱日本的流行歌《迷路的貓》和《櫻花》什麼的。中國的和尚用木魚打著拍子唱外國歌,成為珠山的風景,好在日本的歌曲多和念經差不多,別人聽了也覺得很好。一明有他的一幫信徒,信徒們隔三差五就送來東西,說是供奉佛祖,其實是送給和尚的,所謂遠來的和尚會念經;大概就是指的這種情景。廟雖小名聲卻很大,留過學的和尚自然比一般土著道行更深,特別是一明唇上留的兩撇小胡,更讓女信徒們傾倒。你細看大殿後頭的文殊和普賢,嘴上都有蚯蚓一樣的兩撇胡,所以一明嘴上的鬍子便顯得自然而地道,十分的正宗了。李居士的廚藝一般,把給廟裡做飯看作了一種功德,一種修行,清素的飯食簡單而明了,除了米飯便是米粥,菜便是罈子里的醃蘿蔔,偶有滴幾滴菜油的炒洋芋也要等到某位佛爺的生日才能操作。我那位美食家的父親自然受不了這清苦,常常下山到街上去尋覓好吃的,七拐八拐竟找到了一個小館,店主是杭州人,做滷肉的,在父親的要求下竟也能將“西湖醋魚”、“杭州醬鴨”做成“昌江醋魚”、“景德醬鴨”,並且味道還不錯。父親像魯智深一樣將魚和鴨用荷葉包了帶進廟門,一明對此並不反感,夜晚還要與老同學對飲於庭院的菩提樹下,閒聊至月上中天,達到了“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的境界。用一明自己的話說,他是“修心不修嘴”。

  如同來途的水牛、古廟、鴨群、野草,景德鎮的一切在父親眼裡皆是優美,閒暇中畫了院裡的葫蘆架,畫了來送豆腐的邱二姐。畫被廣智拿回家去,臨摹了,燒在了瓷器上,釉下青花葫蘆筆筒、粉彩二姐美人梅瓶,給了父親一個大大的驚喜,老人家於是知道,怹的畫原來還會以這種方式出現,與原作相比,更精彩,更鮮活,更具生命力。由此父親日日要畫。不是在紙上畫,是在瓷坯上直接畫。在廣智家的瓷窯里,我父親光著膀子畫畫,然後燒成一件件美瓷,這過程簡直是不可言說的美妙。窯變的意外讓畫作增添了空靈和神奇,讓怨著迷其中,景德鎮實在是怹鍾情的、樂不思蜀的地方。後來經一明介紹,父親和鎮上的瓷畫名流“珠山八友”有了來往,八友中有前清秀才鄧碧珊,有不與政府合作的徐仲南,有擅長畫江南小景的金農和以人物畫著稱的芏琦……大家都知道葉四爺在畫界的名聲,知道他與徐悲鴻在北平籌建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的事情,彼此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父親在景德鎮如魚得水,有吃有喝有朋友有事干,日子過得充實而不寂寞。

  一晃數月過去。

  小連跟廣智自然成了一對搭檔。小連在廣智的引導下鑽遍了景德鎮的角角落落,什麼三角井、鬥富弄、蓮花塘、十八橋,對各處很快門兒清,如同熟悉故鄉的東四牌樓、西四大街,閉著眼睛也走不丟。江南的清秀和暖,江南的滋潤富饒,江南女子的俊秀可人,讓小連快樂極了,那個不久前因他而懸樑的小瑛子只是偶爾地在他的夢中掠過,模糊又含混,不是浪花,連波紋也不是了。他母親的話真是至理名言:“走幾個月一切都淡了。”

  父親對我說他在景德鎮遇到過紅軍,我認為是父親記錯了,我們學過黨史,上世紀三十年代紅軍大多在井岡山、在江西的南部和福建北部一帶活動,跟景德鎮關係不大。但是父親明確地告訴我他的確在景德鎮和紅軍有過接觸,並且說紅軍的長官姓孫,人稱孫團長,團長的獨立團指揮部就在廟的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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