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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連說,四爺這點家當算什麼,溥儀溥大爺的家 當大不大,現在照樣眾叛親離,拋家舍業,蹲了外國的監獄,落了個面對四壁、一無所有的結局,小命在人家手裡攥著,人家哪天不高興,扔給一條白綾子,悠二話不敢說,就得乖乖兒給人上吊。

  老張是個膽小的人,一聽大連的話立馬就覺得世界末日來了,把門道的穿堂風認作了颼颼陰風,把樹權上的烏啼認做了最後的輓歌,,他最擔心的就是手裡偷偷攢的八十塊大洋的私房錢變不成房子和地,如若“血流成河”,他什麼理想都完了。為了保護生命和財產,老張在大連的攛掇下一塊兒去了一趟東郊的東壩河,親眼目睹了一回一貫道的“扶乩請仙”,佩服得五體投地,回來見誰跟誰說他見到了濟公,濟公還跟他說了話。伺說什麼了,老張拿出一張字條,說止頭都寫著呢。我們家很多人都看過那張字條,黃黃的一張紙,鬼畫符般地描著幾句“乩語”,說的是:

  混混沌沌常如夢,今日幡然入道門。

  共得橫財共珠珍,禾苗久旱降甘霖。

  老張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敘述東壩河的神奇境域,一座清靜的院落,三個十來歲的少年,少年們面目清秀純淨,分別叫做天才、地才、人才。堂上一盤精細的黃沙,眾人圍沙而立,在大連的引導下,老張給高處的無生老母牌位焚香叩頭,報出自己的生辰八字,有人寫了,傳到坐在太師椅上的一個肥碩男人手裡,一通儀式之後,便是扶乩請仙了。大連說這些儀式專門是為老張一個人做的,待會兒神仙下界也是專為老張一人而來的。老張就很感動,說最好能請下玉皇大帝來,玉皇權力大,能做主,說話算話,真要請下個牛郎來,屁事不頂,只知道耕地,那樣的神跟莊稼人沒兩樣。大連讓老張不要亂說話,說誰來誰不來由不得凡人,過路的神靈成千上萬,哪個不怕耽誤工夫,願意彎一下路就是哪個。

  結果是濟公來了,老張知道濟公就是濟癲僧,一個沒有正經的瘋和尚,心下便有點兒不滿意,可又不能讓瘋和尚回去再換一個來,萬一來個豬八戒還不如這個和尚呢,只好老老實實很緊張地跪在磚地上等著濟公指明前程。眼見著三個少年進入了一種迷幻狀態,眼神遊離;動作縹緲,著實手舞足蹈了一番後,圍著老張轉了起來,一個圈又一個圈地,老張被揚起的塵土嗆得只想打噴嚏,想的是濟公大概有日子沒洗澡了。轉夠了,三個人在沙盤前站定,焚香燒表,向半空揚灑清水,然後天才扶乩筆在沙盤上畫字,人才推沙報字,地才抄寫記錄,一通忙活之後拿出了濟公給老張的這篇乩文,老張對上面的解釋一概鬧不明白,只記住了“橫財”兩個字。

  從那以後,老張日日盼著天上掉餡餅,地上撿金磚,人道交給點傳師的三十塊大洋心疼歸心疼,卻買了全家的安全和財路,當全中國都屍橫遍野、萬戶蕭疏的時候,獨獨他們老張家還能茁壯地活著並且財源茂盛,這的確是件很占便宜的事。

  大家都說老張上了大連的當,老張卻執迷其問,說三十大洋買了全家十一口人的平安,不貴。

  一貫道是斂財道,大連自當了點傳師後如魚得水,那些“乩文”都是他編出來預備下的,然後讓“三才”背了,看人下菜,隨機使用。平時收取了道徒不少的功德費、供果費、印書費、施茶費、月助費等等,要了老張三十大洋絕對是看在熟人面子上便宜了老張,關鍵是老張不羨慕神仙,不想超脫,只是想跟神仙對對話罷了。東華門有個賣估衣的龐二爺,托大連給他故去的爸爸在天上謀個混吃混喝、不干實事兒的位置,大連竟收了龐二爺五百現大洋……解放初期,“度大仙”成了一貫道重要的“工作”,某點傳師度了六百多大仙,騙了黃金六千多兩,這麼一比,大連還算好的。

  大連被我們家劃為“不受歡迎的人”,他來了幾乎沒人搭理他,就是我母親面子那麼軟的人,也能耷拉下臉來,不冷不熱地說出“葉家不信歪門邪道,以後少上門”這樣的話。僕人劉媽說,這個大連哪,跟他的兄弟小連整個是倆性情,都是大姑奶奶的兒子,竟拴不到一個槽里去。

  大連從不打聽小連的事,就好像從沒有過這麼一個兄弟。小連當了大官也沒過問過大連的事,就好像從沒有過這麼一個哥哥。一九六六年,大連從監獄裡放出來了,他在裡頭整整蹲了十五年,一天也不少。出了獄的大連老了,話也少了,我們家老七說大連的話在前些年都說完了,那時他的話太多,連坑帶騙,終日嘴不閒著,人這—輩子說多少話,寫多少字,吃幾碗飯,老天爺都安排好了,是有定數的,前頭說夠了,後頭就沒的說了。大連在胡同口給人修自行車,手藝不錯,倒也自食其力。逢有人說他長得像某某大官,他也不言語。也有稍知道點兒底細的問他某某官是不是他兄弟,他說他姓傅,叫傅連泉,官叫×××,差著姓呢。

  據說大連和小連解放以後從未謀過面,大連出獄的時候小連卻進了監獄,當時正趕上“文革”,大幹部很多都被關起來。小連後來全家被發配到外地,幾年後回到北京的時候他哥哥大連已經故去三年了。

  五

  年輕時的小連除了愛姑娘,沒什麼大毛病。其實“愛姑娘”也算不上毛病,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焉。十八歲的小連正如《柳堡的故事》里“十八歲的小哥哥”,少年英俊,風華正茂。

  將小連帶往江西,是我姑爸爸的主意,原因是高中畢業的小連在家閒著沒事,把胡同口藥鋪余掌柜的閨女小瑛子的肚子搞大了。上世紀三十年代還沒有現在一套完整的計生措施,更沒有現在大街小巷四處張貼著的“無痛流產”的GG,那時候,肚子大了就是大了,想讓它消下去是相當麻煩的。

  姑娘大肚子,在市井生活中丟人現眼不說,只那輿論就足以讓當事者再無顏活在世界上。解決的唯一辦法是出嫁,是誰的孩子嫁給誰,以遮未婚先孕之丑。問題是“十八歲的小哥哥”自己還不能養活自己,姑爸爸家也無法再添上一個人的嚼穀,最主要的是老太太不願娶個買賣人的閨女做媳婦,旗人自個兒窮,還看不起經商的。聽說我父親要上江西景德鎮雲遊,走之前倆鐘頭才把小連塞了來,明說是照顧舅舅路上的飲食起居,其實是“臨陣脫逃”,躲避承擔“孩子父親”的責任,說白了就是把那個叫小瑛子的姑娘閃了。小連還有些於心不忍,藕斷絲連地眼淚汪汪,我父親也說此做法不妥,但是姑爸爸說余家是想藉機會訛傅家一把,那個叫小瑛子的丫頭,高顴骨,大嘴叉,一副妨夫之相,這樣的丫頭別說當太太,就是找丫環在相貌上也是犯大忌的。佘家是開藥鋪的,不愁找不到麝香、雄黃、巴豆一類打胎藥,藥鋪里八仙桌前頭的那個賊眉鼠眼的坐堂大夫,更是絕對有法子把姑娘肚裡的孩子弄下來。小連一拍屁股走人,讓那丫頭死無對證,任是誰的孩子也說不清了,什麼叫快刀斬亂麻啊,這就叫快刀斬亂麻!

  姑爸爸的做派頗有老佛爺遺風,她老人家那一推六二五的觀點,讓所有的人瞠目結舌。小連不想走,還想跟小瑛子拉扯。姑爸爸說,你也就是眼前放不開罷了,走幾個月什麼都淡了。宮裡珍主跳井的時候光緒也是痛不欲生的,霜打了一樣的蔫了大半年,結果怎麼著,還不是把她擱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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