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前不久,我到俄羅斯旅遊,在沙皇東宮的某個廳堂里,見到了用這種石頭雕刻的巨大盆子、桌子以及各種裝飾,才知道俄國人對孔雀石感情之深。聯想到赫鴻軒的綠鐲子,當屬於同一質地,源於同一國度。赫兔兔要姓赫洛斯托夫,從根上說應該是沒錯,赫家原本是俄國人,在中國幾代人的薰陶,百多年的磨礪,讓他們變得比北京人還北京人,比八旗子弟還八旗子弟。除了這個鐲子,的確找不出一點兒俄國影兒了。

  17世紀,中國和俄國在黑龍江阿爾巴津打過一仗,俘虜了一批沙皇俄國的軍士,清朝將他們編為滿洲旗下的俄羅斯佐領,納入正藍旗,委以重任,一切待遇與中國軍隊相同。軍士們沒有家眷,政府便將統領衙門收押的女犯配與為妻,使這些沙皇軍士在被窩裡就開始學習漢語了,以極快速度融入了中華文化。赫鴻軒的祖上便是這支隊伍的領隊,改編後被委以佐領職位,於是長著滿頭黃毛的赫洛斯托夫留開了長發,梳起了長辮,穿起了長袍馬褂,將個馬蹄袖翻得如同中國人一樣地熟練。赫洛斯托夫分配到一個江蘇美女為妻,據說美女父親因修河堰犯事,本人被斬,全部家眷淪為奴隸。江蘇女子生下的兒子帶有混血成分,具備了父母雙方的優點,使這個家族的基因聰明、美貌,有著明顯優勢。

  赫兔兔的來到中國的先祖,在中俄尼布楚條約的談判中,充任過翻譯,但凡內閣有與俄國交涉的文書,都由赫洛斯托夫擔當,朝廷對赫家給予了充分的信任與肯定。時間長了,赫洛斯托夫改姓赫,俄羅斯的旗兵們也紛紛改變姓氏,羅曼諾夫姓了羅,哈巴洛夫姓了何,普列漢諾夫姓了浦。

  想必那隻手鐲就是從俄國帶過來的。

  有人說,俄國人不戴鐲子。

  我們家老七說,大概是從國外帶來的料,著中國工匠高手雕刻的,沒有絕妙的手藝雕不了孔雀石,所以,鐲子的工藝應該比鐲子本身更值錢,更珍貴。

  赫家在中國一輩輩地往下傳,到了赫兔兔這兒,無論從相貌還是語言,早已沒了俄羅斯的影子。一切都變了,只有信仰沒變。

  赫鴻軒信奉東正教,信奉聖母瑪利亞。

  六

  早早就娶了媳婦的赫鴻軒,跟孫玉嬌過了沒有半年就膩煩了,跟孫玉嬌過日子遠沒有跟老五一起廝混精彩。於是舊技重演,鸞夢重溫,把個孫玉嬌遠遠拋在腦後,繼續跟老五混跡於茶房酒肆,如膠似漆,成為當時人們議論的話題。

  赫鴻軒與他的大姐式的媳婦孫玉嬌沒什麼感情,雖說是自己挑選的,當時兩情相悅,但畢竟是兩路人。對與老五的關係,開始孫玉嬌還能忍耐,後來知道內情就不幹了,向老家兒告狀,說赫鴻軒薄情,天生不學好,淨跟老五幹些沒名堂的事兒。赫鴻軒的長處在嘴上,要論戰,連說帶損,孫玉嬌絕不是個兒,孫玉嬌揚長避短,偏偏兒的動手不動嘴,很能發揮自己的優勢。半夜三更赫鴻軒回來晚了,她也不言聲,噌地從門後頭躥出來,雙手攔腰抱住,張嘴就朝肩膀上來一口。赫鴻軒嚇一跳,趕則看清楚是自家媳婦,哈哈一笑說,想跟爺撂跤嗎?爺可是正宗八旗子弟,祖上就是撂跤出身!

  赫鴻軒邊說邊往外推他媳婦,哪裡摘得開,兩人從屋裡扭到院裡,各屋的燈都亮了,兄弟妯娌們站在房門前看稀罕。赫鴻軒的臉面有些擱不住,使了個別子就架腳,腳架空了,手別子也沒別著,要使個旱地拔蔥卻箍不住腰。孫玉嬌鼻子裡一哼哼,腳一墊,身子一彎,托著赫鴻軒胳膊抓著褲襠,輕輕鬆鬆一掉腰,赫鴻軒就像順風旗,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

  赫家沒人阻擋,都知道赫鴻軒沒出息,沒大少奶奶當間兒擋著,赫鴻軒指不定鬧出什麼更荒唐的事兒來。於是赫家老爺子在院中當眾宣布,白天,赫鴻軒可以在茶館彈弦子掙錢,但是晚上八點以前必須回家,不許在外頭過夜。

  ……

  我的五哥死於解放前夕,年齡其實不大,還不到五十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除了九條那所房子,因為父親沒有把房契給他,沒能賣出去以外,他家裡能賣的都賣了,包括桌椅板凳和炕上的鋪蓋。忠實跟著他的,不棄不離的,唯有赫鴻軒。彼時“三輪車上的小姐真美麗,西服褲子短大衣”之類流行歌曲早已代替了曲子、三弦,沒有誰再肯花工夫去品什麼“翠樓東,細柳含煙,瀲灩波光;殘霞外,幾樹蟬聲,一片斜陽”了,赫鴻軒變得與老五一樣一貧如洗。所不同的是,赫鴻軒落架下海,在安定門內路西茶館演唱京韻大鼓,每日收個塊兒八毛,能剛夠一天的嚼穀。之所以選定安定門茶館,一來這裡是東城的大茶館,喝茶的人多;二來離手帕胡同的家近,離九條的五哥也近。

  老五窮歸窮,卻看不上赫鴻軒掙的那倆“小錢”,他的嗜好在升級,由大煙改白面了。毒癮一上來,不能自持,鼻涕眼淚,哆里哆嗦連滾帶爬地到門樓胡同後門去賒帳。人家知道老五書法精湛,往往讓他過足癮,寫字半日才能放人。這麼一算,老五字的價格已廉到極點,但他不以為意,出了門仍是大爺一樣地張揚,誰想求他的字得托人,先付潤筆。他拿了人家的錢轉臉就忘,害得屁股後頭老有要帳的,久之,要字的摸著規律,夾著紙筆帶著現錢,讓他當面現寫,錢貨當時兩清。這麼一來,老五更來了絕的,不用書案毛氈,只要有人抻紙,他躺著都能寫。

  1947年冬天,天氣很冷了,老五還穿著夾襖,一條單褲是春綢的,夏天的物件,他的棉袍還在當鋪里,一直沒機會贖出來。已經不用刻意裝扮,現在的他完完全全是個叫花子模樣了。不同的是嘴上的鬍子,再不是野雞毛般的花哨,而是斑駁的灰白,亂糟糟堆在下巴上。添了抽筋的毛病,十個手指頭雞爪一樣地佝僂著,很少有能全伸開的時候。腿上長了瘡,流膿流水。一雙鞋來自娼婦的饋贈,粉穗繡花,真應了赫鴻軒的演唱“緞兒鞋趿拉著”。

  我母親到九條看過老五幾次,都找不見人,看著空蕩蕩的房子,老太太只是心傷,隔著窗戶為她的“乖乖”難過。時時地探望,時時地留下錢物,不見回音也不見人。跟我父親提及,想把“乖乖”叫回家來住,我父親的回答很堅決,那畜牲死了才好!

  有天晚上,赫鴻軒過來看老五,用手絹包了兩個窩頭,兩個鹹鴨蛋,怕窩頭涼了,揣在懷裡。也偏巧,那天老五下晚在萃華樓剛吃完請,席面上現寫現賣,賣出兩幅六尺中堂。眼下一肚子焦溜丸子、紅燜魚唇正沒地方消化。見了赫鴻軒,不等他掏出窩頭便把一封銀元拍在桌上,讓赫鴻軒明兒個到門樓胡同給他買些面兒來。赫鴻軒說,到門樓胡同可放到下回,要緊的是得把棉袍贖回來,今天北風颳得緊,眼瞅著西邊的天上來了,明天有場擋不住的大雪,五哥別凍著了。

  老五說,襖兒也要,面兒也要,剩下的給你兒子掛達扁兒買些關東糖,灶王爺快上天了。

  赫鴻軒說,難得您還惦記著掛達扁兒,那小子過了年就該上中學啦。

  老五有些憂傷地說,我上中學的時候,額娘這會兒早把棉襖棉褲套在我身上了,那個暖和、綿軟,這一晃,幾十年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