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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說,你瞅瞅我們家老五這模樣,我能笑話你?

  赫鴻軒拉開架勢清了清嗓子說,四大大別嫌棄,請您賞個耳音,聽學徒我至至誠誠地伺候您一段,給您說說我那媳婦孫玉嬌——

  我媳婦打扮得似天仙兒,蘇州纂兒金偏方,燈籠墜子赤金環兒。

  泥鰍響鐲六兩半兒。細子布衫扣縐坎肩,花邊繡的是暗八仙。

  穿套褲有飄帶兒,白布襪子明漆著臉兒。

  母親說,小媳婦飭得還挺漂亮。

  老五說,額娘您別打岔,往下聽。

  赫鴻軒敲打了一通過門接著唱道:

  清早起來,滿街上串,甜漿粥扒拉一大碗,吃炸糕要大餡兒,炸肉軲轆干撒鹽兒。

  雜麵湯肉燒賣兒,不吃底兒單吃蓋兒,蔥肉餡餅多刷油,羊肉包子蘸醋蒜兒。

  母親說,你媳婦真吃得不少,我聽出來了,你是在瞎編派人家呢。

  老五說,不光吃,還能喝呢,人家是賣酒的出身,比孫二娘不差。

  赫鴻軒往下唱:

  南路酒是白干,喝得好像醉八仙。海南檳榔廣東煙兒,

  一早起花了我六百錢兒……

  母親撲哧笑了,直說赫家少奶奶有福氣。赫鴻軒說,四大大您誇她有福氣,您知道我在她跟前過的是什麼日子嗎?

  母親說,你說說,你過的什麼日子?

  赫鴻軒這回沒唱,改說了。

  緞兒鞋趿拉著——

  一進大門亂哼哼,一進二門亂哆嗦。

  老婆老婆別打我,早晨起來我攏火,

  白米飯一大鍋,二兩肉單炒著。

  老婆吃,老婆喝,老婆生氣我跪著,

  拿來燈我頂著,拿來尿盆我捧著,

  兒子醒了我哄著,老婆老婆還怎著?

  前段赫鴻軒唱的是曲子,不少八旗子弟都會唱的,也稱“子弟書”。“子弟書”有的很雅,雅得難懂,有的很俗,俗得牙磣。至於後頭這段嘲諷自己的說唱,大概是赫鴻軒的自編,因為在諸多的北京歌謠岔曲書籍中,我沒找到這一段,問過許多老北京,也都說沒聽過這個段子。我很中意這個小段子,想像得出赫鴻軒說唱之精彩,大概跟今天時髦搖滾的RAP有相似之處,如台灣女歌星徐若的說唱《美人魚》。

  我是一條沒有人養的魚

  背著自由面無表情

  彩色眼睛受傷的心

  只有看到黑白的你

  我像一條沒有人養的魚我的悲傷 你不在意

  說過的話飄過臉頰 我無法揮去一切 重新再來

  ……

  做一條快樂美人魚

  因了它的生動活潑,因了它的詼諧傳神,赫鴻軒那首曲子至今讓我清晰記憶。

  三

  赫鴻軒在曲子裡提到的玉嬌,是他的媳婦孫玉嬌。母親說孫玉嬌比赫鴻軒大六歲,北方有娶大媳婦的習俗,有話說,女大三,抱金磚,這樣算赫鴻軒是抱了兩塊金磚的,了得!我們家都知道,赫鴻軒的媳婦孫玉嬌挺厲害,娶前不知道,過門沒半個月就露了餡。為了赫鴻軒夜不歸宿的事,“蔥肉餡餅多刷油”的娘子便騎在他身上掄開了巴掌抽,左右開弓,噼啪脆響,還不解氣,又著手擰,拿牙咬,急得赫鴻軒在地上直告饒,一聲一聲地叫“奶奶”。世襲帶兵的藍旗佐領受制於嬌滴滴的小娘子,成了小娘子胯下敗將,足見孫玉嬌出類拔萃,英勇無敵,非一般女人能比。

  我母親說,這其實怪不得別人,全怪赫鴻軒自己,是他自由戀愛戀上孫玉嬌的,就跟京戲《拾玉鐲》里的傅鵬撞見了孫玉嬌似的,倆人王八看綠豆,對上眼兒了,就魔怔了,一個非她不娶,一個非他不嫁,海誓山盟得讓人震撼。

  《拾玉鐲》的戲我看過,裡頭的小美人孫玉嬌花朵一樣的嬌嫩,轟著“雞”滿台跑,粉褲粉襖,滿頭珠翠,兩隻眼睛會說話,一雙巧手能扎花。在大門口做針線時遇上過路的小白臉傅鵬,四目傳情,你來我往,一個鐲子就從男的手裡到了地上,又從地上到了女的腕子上,挺有意思。裡面當然還有一個關鍵人物,就是劉媒婆,那是全戲的彩兒,沒有劉媒婆的穿針引線,搭橋鋪路,以及後來她兒子的借刀殺人、移花接木,也就沒有後來的冤案,沒有傅鵬結髮妻子宋巧嬌法門寺的告御狀,沒了小太監賈桂絕妙的“念狀子”表演。最後傅鵬冤案大白,老太后指婚,將孫玉嬌許給傅鵬當小老婆,結局是皆大歡喜。

  偏巧,赫鴻軒的媳婦也叫孫玉嬌,人也長得漂亮,會打扮,我見她的時候她已經當了奶奶。當了奶奶的孫玉嬌竟然還搽著粉,眉毛修飾得彎月一般,手指頭又細又長,指甲修剪得很漂亮。我不相信有這樣指甲的人會騎在丈夫身上掄巴掌,那雙顫巍巍的三寸金蓮如何能跨鞍?大概都是赫鴻軒和老五們杜撰的,那兩位爺,為編曲子,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把圓的說成方的,他們唱順天府衙門的石頭獅子會眨眼睛,它就會眨眼睛。

  我到赫家去,最不願意看的就是孫玉嬌腕子上的綠鐲子,那個鐲子與桌沿相碰,與碗碟相撞,發出的聲響,好聽得讓人心裡發顫。鐲子的顏色綠得深沉厚重,似萬千之碧凝結於斯,一種華貴,一種瑞麗,透出淒婉,透出詭秘,透出無與倫比的高雅。我的目光追隨著鐲子不能離開,毫不掩飾我的失落,毫不介意同行老七的幾次嚴厲暗示。

  本來應該是我的東西,曾經出現在我“洗三”的盆里,卻又回到了孫玉嬌的胳膊上,這讓我除了不甘之外,還充滿了仇恨和憤懣。這個鐲子被我占有了不到十天,就被赫家少奶奶孫玉嬌要了回去。孫玉嬌索取的理由很充足,鐲子是赫鴻軒給她的定情之物,已經承擔了一定的情感意義,不可能再負載別的什麼內容,更何況這個鐲子是赫家的傳家東西,赫家與祖先的維繫只有這個鐲子了,擱在外人家不合適。

  誰都不能阻斷赫家與祖先的維繫,誰都不能劫取赫鴻軒與孫玉嬌的愛情,所以,我們沒有理由不還人家鐲子。

  我母親把鐲子交給老五拿走的時候,很是有些留戀,用手巾擦拭著晶瑩的鐲子說,說給就給,說要就要,小孩過家家兒似的,忒隨便了點兒。

  老五說,鴻軒拿不了孫玉嬌的主,跟摳咬撓抓的母老虎沒理可講。

  母親說,這是祖母綠,頂值錢的東西,丫丫也是命賤,沒福氣承載啊。

  老五不屑地說,您看走眼了,這是偽祖母綠,一塊石頭罷了。

  母親說,看你說的,石頭能雕成鐲子?

  老五說,石頭什麼都能雕,還能雕八仙過海呢!

  鐲子還給了赫家,這事讓赫鴻軒很沒面子,自此再沒到我們家來。六年後終於登了葉家的門,是為著另外的事情而來,那件事讓我的母親悲痛欲絕,比還鐲子要痛徹千萬倍。這件事我後頭還要提到。

  我對孫玉嬌一直沒什麼好印象,常常想著赫鴻軒被她騎著打的事情,那情景儘管我沒有親眼看到,也是可以想像的。好馬配雕鞍,這風流倜儻的赫鴻軒怎就配了這麼一副鞍呢?讓人遺憾!

  我問母親,在赫鴻軒、孫玉嬌演繹的《拾玉鐲》里,誰是戲裡的劉媒婆。母親說,除了老五還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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