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然而世事無常這個道理總是能出其不意地給人迎頭一擊。皇帝守在病榻前,合著眸子揉摁眉心,良久的沉默後睜開眼,吩咐蘇長貴將一眾皇親們請來。

  皇室的慣例如此,老輩的要走了,嫡親的子子孫孫都要來送最後一程。說來也可悲,高程熹膝下子嗣零丁,兩個女兒一個甍逝一個和親,小兒子尚在咿呀學語,元成皇子生性頑劣,將來也難成氣候。他沉沉地嘆口氣,大涼的江山不穩了,將來高家的命數如何,恐怕只能全聽天意了。

  忽然病榻上傳來個聲音,竟然出奇地中氣十足,喊了聲“秦嬤嬤”。

  邊兒上的宮人原在抹眼淚,聽了這聲音霎時一愣,然而也只是片刻,琢磨了會子反應過來,這不就是所謂的迴光返照麼?

  秦嬤嬤老淚縱橫,聞言連忙應聲是,吸了吸鼻子去扶太后起身,哽咽道,“老祖宗,奴婢在這兒,您有什麼話只管吩咐吧。要什麼,想見什麼人,都跟奴婢說……”

  皇帝往胸腔里吸了口氣,矮身在床沿上坐下來,聲音低悶,朝葛太后道:“老祖宗,兒子已經派人去請皇親了。您別著急,人都在宮裡候著。蘇長貴腿腳麻利,您馬上就能見到他們了。”

  孰料葛太后卻皺著眉擺手,不耐道:“都走都走,哀家誰與不想見,秦嬤嬤陪著哀家就行了。”邊說邊掙扎著下榻穿鞋,口裡還念念有詞,“我的笛子呢,秦嬤嬤,去找找我的笛子……”

  人到了這時候,說什麼都不能忤逆,否則胸口裡慪了氣,就是去了也魂魄不寧。皇帝無可奈何,只得站起身退了出去。

  慈寧宮的宮門合上了,兩扇雕花的菱門朱色已沉,扣在一起,發出陣沉悶的聲響,隔絕開隆冬的最後一絲日光。

  太后口中的笛子,旁的人不知道,秦嬤嬤卻能心領神會。她拿巾櫛抹了把淚,從月牙櫃裡取出了一隻通碧的短笛呈給太后,道,“老祖宗,您的笛子。”

  太后眸光微閃,顫顫巍巍地伸出雙手,將笛子接過來攥緊,復又起身,由秦嬤嬤扶著坐到了梳妝鏡前。

  天色已暮,寢殿裡的燈台只點了一盞,火光搖曳,一片昏暗之中照亮鏡中的臉。依稀的,模糊而不真切。太后的眼中浮現出一絲迷茫,抬手覆上面頰,沉聲道,“知棠,我老了,是不是不美了?”

  秦嬤嬤淚光閃爍,笑道:“怎麼會呢?娘娘這樣年輕,一點兒也不老。您別忘了,自己可是咱們江南的第一美人,明艷無雙。”

  “是麼?”太后眼底升起一抹笑意,又道,“替我梳頭吧,你多少年沒替我梳過頭了……咱們相依為命了一輩子,臨到頭了,你替我梳個最好看的髮髻。”

  秦嬤嬤應聲是,拾起桌上的象牙篦子替太后挽發。太后的目光很平靜,坐著一動也不動,又道,“我兒大業將成,只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了……”說著輕輕嘆了口氣,聲線低沉:“知棠,我不能見我兒最後一面,有些話,只有勞煩你替我傳了。”

  “娘娘您放心,”秦嬤嬤飲聲吞泣,“您今日說的每句話,奴婢都會一字不落地告訴殿下。”

  太后嗯了一聲,一字一句道:“其一,藩王擁兵自重已成大患,告訴落英,此番一定要借周國兵力重創四藩,否則他根基不穩,即使稱了帝也是岌岌可危。其二,我兒一切都好,唯恐女兒情長讓他吃大虧。”她合著眼嘆口氣,忽然又擺手道,“算了,其二你不說也罷,阿九那丫頭已經送去大周和親,想來也沒什麼能擾他了。”

  秦嬤嬤重重頷首,“娘娘放心,奴婢記住了。”

  不知怎麼,忽然出奇地冷。

  太后一陣戰慄,手微動,將短笛湊到唇邊吹了起來。由於吹笛之人氣息不穩,笛聲也顯得斷斷續續,悅耳悠揚是談不上的,卻纏夾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思。

  窗外明光黯盡,斜陽的餘暉緩緩落下了山頭。笛聲戛然而止,只聽一聲脆響,玉笛落了地,就那麼從容卻突兀地碎成了兩截。

  秦嬤嬤雙膝一軟跌坐下去,咬著唇含淚高呼:“太后,薨——”

  **********

  入夜了,月亮爬上樹梢,青光映襯白雪皚皚,有種不可言說的美態。丞相未歸,阿九也難得地沒有睡意,便坐在燈下繡香囊,一針一線,神情專注。

  忽地,夜風裡似乎傳來一陣依稀的鐘聲,沉悶陰森,像從十八層地獄裡升起。她一愣,指尖微顫,針頭便狠狠刺入了指腹,湧出一滴殷紅的血珠子。

  這鐘聲她不陌生,當初皇后薨逝時便聽過,如今喪鐘再鳴,不必說也知道是為什麼了。

  她神色惘惘的,起身踱了幾步到窗前,推開窗屜子,聲響因變得清晰,隨之而來的還有盈滿宮城的悲泣嚎啕。似乎哀慟欲絕,一聲一聲,透出一種肝腸寸斷般的絕望。

  風起了,檐下的宮燈淒涼地晃動,燈火詭異,幽深如厲鬼的眼睛,看得人不寒而慄。阿九合上眸子嘆氣,心頭霎時間五味陳雜。

  葛太后曾三番五次加害她,為了拆散她與謝景臣,甚至逼迫她去大周和親。她想,自己應該恨太后,一個會威脅自己性命的人死了,她雖然不至於高興,但至少該感到慶幸。然而喪鐘陣陣,她非但沒有絲毫的慶幸,還有些難過。

  千錯萬錯,太后是謝景臣的母親,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孩子。過去阿九無法理解,可今時不同往日,身為人母,她完全能夠理解太后做的許多事。事實上,當一種罪孽是出於母愛,也就不是那麼罪無可恕了。

  她撫著額頭嘆氣,頹然坐進圈椅里,訥訥地若有所思。外頭的院門兒忽然開了,她詫異地抬眼看,萬萬不想到今晚那人會回來。

  太后仙逝,他不該再宮裡守著麼?

  阿九隱隱感到不對勁,扶著肚子出門去迎。拉開房門,丞相的身影就在檐下,立在火光不及的地方,背靠著菱花門,仰著頭,似乎沒有進來的打算。

  她步子頓住了,月是殘月,清輝一片在他臉上流轉。那張面容仍舊奪目,只是眼底像有什麼凝固了,目光靜靜地望著月亮,仿佛對她毫無察覺。

  “……”

  阿九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可是不知從何說起。她嘴皮子不利索,也不是個善於用言語進行寬慰的人,傻站了半天才終於吸口氣,上前幾步,手撫上他的肩,道:“心裡不好受,就去宮裡守著吧。”

  沒能見到最後一面,最後一程總能送送的。

  謝景臣先是沉默,良久才搖頭,合上眸子似乎疲累到極致,“我回來是另有要事。”

  女人的直覺有時准得可怕,阿九微怔,忽然有些害怕聽到他口裡的“要事”。她面上擠出一個笑來,倉皇轉身道,“外頭天涼,什麼事進來說吧。”

  然而他卻在身後開了口,語氣中帶著一種莫名的無奈,“子時一到,我便要與春意笑會和。”說著稍停,又道:“我已經安排了人馬護送你離開京都。”

  看吧,求神拜佛果然不頂用,她最害怕的時候終於還是來了。阿九無聲一笑,轉過頭去定定望向他,“不是說我死都只能死在你手上麼?放我走,不怕我跑了?”

  他輕嘆一口氣,走過去將她嵌進懷裡來,低笑著說,“你看這樣好不好,如果我死了,你就回淮南,你不是一直都想回家鄉麼?在那兒好好養大咱們的孩子……如果我沒死,我就去淮南接你回來。”

  眼淚擠在眼眶裡搖搖欲墜,被她咬牙忍了回去。阿九仰頭看著天,雙手在他身後用力收握,冷哼了一聲道,“你這人還真好笑,死了都還要管著我?我告訴你,如果你死了,我立馬就找個男人改嫁,你的孩子生出來就扔溝里去。我韶華正好如花似玉,幹嘛為你守寡?”

  這個時候,彼此心裡都惆悵難言,他們不是大羅金仙,這一別,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也許只是短暫的分開,也許就是天人兩方生離死別。阿九終於還是沒忍住,眼淚開閘似的奔湧出來,天曉得她有多難受,心中一萬個衝動阻攔他,或許不一定要去爭那個皇位的,只要他們在一起,其實就很圓滿了。

  可是她不能也不願意這麼做。男人和女人想的不同,他有他的抱負與野心,籌謀多年,等的就是這一刻。她幫不了他,至少不能成為他的拖累……

  阿九哭得像是要死過去,忽然想起了什麼,從懷裡摸出一個香囊遞到他手裡,抽抽噎噎道,“好好帶著,要是被毀了容回來找我,有個信物我還認得出你……”

  謝景臣抱著她一陣失笑,“原來你最惦記的是我這張臉。”

  “這個時候你還取笑我!”她眼淚鼻涕一股腦兒地流下來,嘴裡含糊不清地說:“答應我好好回來,我沒跟你開玩笑,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我立馬改嫁說到做到!”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