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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說著,外頭便來了個著喪服的太監,朝帝姬弓腰揖手,恭恭敬敬道:“殿下,老祖宗有旨意,傳內廷女眷們往奉先殿。”

  阿九嗯一聲,出了宮門朝外看,偌大的紫禁城化作了純白一片,白幡迎風飄揚,哀樂梵音交相呼應,盪氣迴腸。人人著孝服,連畜生也不放過。拉車的馬兒頂著朵布編的白花兒,風一吹,恍惚有種哀慟欲絕的意態。

  生老病死乃人之大事,皇后生前不得寵,死後的體面也算有了。儘管不是寵後,好歹與皇帝夫妻數年,背後又有太后支持,太敷衍是不行的。所以表面功夫得做足,當年風風光光迎過神武門,如今也風風光光走完最後一趟。

  阿九上了御輦,頭靠著窗框幽幽嘆息。岑皇后其實是個可憐的人物,徹頭徹尾都是個悲劇。在世時不能得到皇帝的垂愛,死後的功夫都是做給活人看的,再怎麼周全也是枉然。

  人死如燈滅,生前如何都煙消雲散,愛與恨都被一座奈何橋隔斷,誰都不欠誰什麼了。

  駕轅而行,到奉先殿不過一刻鐘。下了車打眼望,偌大的奉先殿裡人影攢動,阿九看得一怔,聽見鈺淺在耳邊道:“停靈頭一天,不單是宮中娘子,朝中三品往上的命婦和大員們都得入宮祭拜。”

  她瞭然地頷首,隨著司禮太監一道進殿,照例的漫天白幔煙霧裊繞,念誦經文的聲音貼近了,愈發顯得震耳欲聾。後殿裡幡影幢幢,應當是裝了皇后屍身的玉棺。夏天將盡的時候仍然天熱,未免有蛇蟲鼠蟻攀附,邊上點了專門的薰香,還有幾個膽大的宮女拿扇子立在兩旁打風,情形看上去有些滑稽。

  垂眸子往下瞧,靈位前頭的蒲團上跪著個單薄的背影,是欣榮帝姬。

  阿九定定神,揮退了身旁的宮人,在欣榮旁邊的蒲團上跪下來。餘光里映入帝姬的臉,蒼白而憔悴,像一夜之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氣,雙目紅腫,淚卻已經不流了,見她來了也毫無反應,只木木地望著皇后的靈位。

  耳畔有哭聲傳來,阿九側目,只見身後不知何時已經多了幾個內廷的娘子。一個個匍在蒲團上涕淚縱橫肝腸寸斷,口裡一個勁兒地喊皇后,也不知是發自肺腑還是裝的。

  阿九在人群里尋覓了一番,容盈並不在裡頭,復轉過身專心致志地流淚。這時候,哭也是有講究的,聲勢太大顯得虛偽,太小又顯得狼心狗肺,她琢磨了陣兒,眼眶漸漸地便紅了,拿巾櫛不住地揩鼻子。

  元成皇子是後頭來的,敬了香鞠完禮,目光在靈位前掃一轉,一眼就瞧見了阿九。他眨眨眼,撩了齊衰的下擺跪下來,悄悄拿手肘在她胳膊上一搡,“姐。”

  阿九正哭得入神,驟然被唬了一跳,轉過頭壓低了嗓子嗔他,“做什麼?”

  “……”皇子在她面上打量一遭,登時一副吃了黃連的神情,挨著她的耳朵嘀咕道:“皇后在世那樣刁難你,你倒還挺傷心。”

  她大感無奈,左右張望一番見沒人注意這方,這才低聲叱道:“沒規沒距的,守靈的時候不能說話,這道理沒人教過你麼?”

  挨了訓,元成悻悻一笑,忽然目光飄忽望向殿門口,指了指道:“咦,那不是老師麼?”

  話音甫落,直教阿九心頭一跳。她回身去看,只見雨水連綿的殿外緩緩走來一個著素服的人,身影逐漸清晰,面容如玉,眉眼似畫。

  和別的高官顯貴不同,他身邊沒人伺候,自己手裡撐著傘,入了殿中將傘收起來一遞,邊兒上有眼色的太監連忙去接。

  眾人見他來,紛紛拱手作揖,喚謝大人。他走過來,目不斜視地從她身旁經過,香案旁的太監似乎是個新手,見狀想上前遞香,被一個身旁的太監一把給拖了回去。

  她有些失落,視線中他拈香行禮,輕煙後頭隱約映出他的手指,似乎沾了雨水,修長而白淨,形容優雅儀態萬千。他沒有看她,這令她感到沮喪,轉念又覺得自己很幼稚,當著這麼多雙眼睛,難不成還要過來噓寒問暖麼?

  男人和女人不同,理智永遠凌駕在情感之上。

  外臣和內廷眾人不同,祭拜完便能離去,不必留下來守靈。是以謝景臣敬完香便旋身去了,從她身旁側身而過,目光裝作不經意地投過去,只見她跪在蒲團上,也許因為元氣大傷,臉色不好,背脊還有些佝僂,看上脆弱無助。

  心中百爪千撓,然而礙於人前不能與她說話。昨夜的事讓欣榮帝姬那麼一鬧,他倒沒什麼可怕的,可一個不守婦道的名頭安下來,對一個人女人來說是莫大的傷害,更何況她如今還是個帝姬。牽扯到她,逼得人不得不顧忌,他要忍耐,儘管心中翻江倒海,面上也要一絲不露,若無其事地從她身邊走過去。

  步子邁出了殿門,外頭的雨勢愈演愈烈,他站在白幡下看天色,陰雨綿綿,同今兒的日子倒是相襯得很。沿著長廊徐徐踱步,拐了個彎迎面遇上一個人,拱手喊了句大人。

  他微微側目瞥了眼那人的手背,指尖緩緩捋著麻袍下的念珠,“怎麼受的傷?”

  “讓皇后給抓的。”譚桐面兒上掛不住,半晌才回道,“瘋婆子的力氣奇大無比,費了屬下好一番功夫才給制住。”

  他一哂,又道,“入宮有什麼事?”

  譚桐道:“回大人,府上來了個女人,說無論如何都要見您一面。屬下見她一身的苗人打扮,料想是大人的舊識,便沒打發她走。”

  “苗人打扮……”謝景臣聽得皺眉,半眯起眼道:“她叫什麼?”

  譚桐搖頭,“多的屬下不清楚,只知道她和您同姓,也是姓謝。”

  ☆、第63章

  天氣不好,天上的雨止不住地下。雨點落在油傘上,力道又重又狠,噼里啪啦一陣作響,沉悶刺耳。天上黑壓壓的,仿佛一不留神兒就有濃墨潑下來,譚桐跟在謝景臣後頭,兩人一道驅馬出紫禁城。

  回到相府約莫巳時,兩排錦衣衛釘子似的立在門前,手壓佩刀,面冷似修羅。見丞相回來,立在台上畢恭畢敬地揖手作禮,他翻身下馬,撣了撣袖袍隨意道:“她遠道而來,安頓好了麼?”

  一個小廝忖了忖,上前試探道:“沒有大人示下,奴才們不敢擅作主張,只讓那姑娘在偏廳候著大人回來。”

  他淡淡嗯一聲,逕自提步跨門檻。雨勢漸小,朦朧雨絲中看諸閣,高低冥迷不知西東,平添幾分煙雨江南的意蘊。穿過抱月遊廊,便能瞧見後院裡的成片花樹,遠遠瞧,朗風亭下立著個娉婷的身影。著青藍烏擺,布帶束腰,頭上纏著繡花頭巾,聽見腳步聲猛地回過頭來,額前的銀飾叮噹作響。

  周遭都是雨,只見一個男人從廊下緩緩而來,潔白的喪服隨風擺起一角,有種乘風歸去的意態。她蹙眉看他,神情愣愣的,話到嘴邊兒又給咽了下去,只定定觀望他,目光遲疑,似乎帶著幾分不敢確定。

  他走近了,垂著眸子朝眼前的女人一瞥,神情淡漠:“木清,你來京都,所為何事?”

  一別七年有餘,故人相逢,即便感情寡淡,起碼的虛與委蛇也該有,像這麼開門見山直奔正題的著實少見。謝木清臉色一滯,好半晌才遲遲地回過神來,聽他這麼問,眼眶霎時便紅了,垂著頭低聲道:“阿爹臨終前,交代我將一樣東西送入京都交給太后。”

  謝景臣眸光微閃,又聽她沉聲道:“我原也不想來麻煩大人,可是紫禁城守衛森嚴,我在皇宮外頭守了三天,沒有潛入的機會,只能來求你了。”

  他那頭略沉默,好一陣兒才淡淡說個好。木清聞言面色一喜,伸手從懷裡取出只短笛遞過去,道,“那就有勞大人了。”

  他接過來握在手中端詳半晌,又道:“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木清搖頭,口裡訥訥地說個不知道,抬頭看遠處,細雨連綿中,山色也顯得朦朧灰暗。她唇角掛著一絲苦笑,淡淡說:“我阿娘五年前就走了,如今阿爹又……我不想回苗寨,且先留在京都吧,得過且過,走一步是一步。”

  謝景臣緩慢地頷首,目光之中隱隱透出縷薄霜,徐徐道:“你父親於我有養育之恩,認真說,我也算你半個兄長。如今二老駕鶴仙歸,你若不願回苗寨,就留在相府。”

  謝木清顯然很驚訝,詫異道:“大人當真願意收留我?”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往回收是不能的。”他合上眸子揉摁眉心,悵然嗟嘆道:“人死不能復生,你自當節哀順變。”

  話音落地,木清甚至還沒回過魂兒來,又見他招來幾個著飛魚服的錦衣衛,寒聲道:“表小姐從苗疆而來,舟車勞頓,將她好生安頓在府中,身邊須臾不能離人,明白麼?”

  在官場上混久了的人,說出的話一字一句都別有深意。身邊須臾不能離人,寥寥數字卻是一語雙關,是保護還是監視,全憑各自見解了。幾個錦衣衛相視一眼,抱拳應聲是,其中一個上前朝她比手,恭謹道:“表小姐,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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