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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阿九的神思抽離的前一刻,珠簾後方終於發出了一絲響動,似乎是青瓷相撞,清脆得悅耳,良久,一個聲音傳出來,仍舊波瀾不驚,“你重傷未愈,起來吧。”

  阿九低聲應是,這才從地上爬起來,目光不經意掃過珠簾後頭,隱約瞥見一抹月色的白,乾淨得不染纖塵。她心下皺眉,隱約覺得眼熟,似乎……似乎在何處見過。然而未及細想她又移開了眼,斂眸在一旁站定。

  “你說……昨晚府中有刺客潛入?”珠簾後的人又徐徐開口,語速仍舊和緩,卻透出寒意。

  腦子裡迴響起聽蘭的告誡,冷汗在剎那間浸濕了小衫。然而她面上卻一絲不露,微微頷首,仍然沒有絲毫的猶豫:“是。”

  “很好。”那人嗓音里沾上三分笑意,“宋同知,你聽清楚了?”

  阿九面色微變,側目掃一眼那群黑壓壓跪了一地的人頭,聽見宋直的聲音響起,沉聲道:“屬下自知失職,懇請大人責罰。”

  “你險些誤了我的大事。”裡頭的聲音仍舊聽不出喜怒,那人說完略頓,似乎思忖著什麼,未幾,又聽聞他再度開口,語調里透出幾分悲憫的意味,嘆息道:“你的這些手下不中用,我的規矩你是知道的。至於宋同知你,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姑且自剜雙目,小懲大誡。”

  這話說出來,使得一室俱寂。

  宋直深深埋著頭,雙目赤紅,沉默了良久方道,“……多謝大人,屬下領命。”

  阿九靜靜地立在一旁,面無表情,垂在廣袖下的兩隻手卻死死握成拳,精心修剪的指甲很漂亮,此時深深陷入柔嫩的掌心,襲上一陣尖銳的刺痛。

  她能感覺到,一道陰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帶著探究的意味。

  分明是和煦的春令天,金色的日光透過窗格上的萬字回水紋傾瀉而入,不偏不倚照在阿九身上,她卻如置冰天雪地。

  冷汗順著耳際的發滑落下來,良久,珠簾後的男人又道,“行了,都出去吧。”

  阿九聞言微微緩了口氣,緊繃了多時的身子驟然一松,將將轉身提步要走,他再次開口,簡簡單單的三個字,鑽進耳朵里,令她不寒而慄。

  “你留下。”

  ☆、霜霧重

  “你留下。”

  在相府,乃至整個大涼,他說出的話便不容忤逆。

  阿九身形一滯,果然停住了步子不再走,一絲涼氣兒從背脊竄上來,頃刻之間瀰漫進她的四肢百骸,恐懼細細密密爬上心頭。

  一眾錦衣衛從她身旁走過去,途徑時沒有一個人側目。不多時,屋子裡便只剩下她同珠簾後頭的那個人。房門從外頭重重合上,隔絕開兩種人的命運,阿九蒼白的面容上印著一道淡淡的光影,窗扉洞開,她怔怔望著窗外。

  院中栽種著禾雀花,串掛成簇,深沉的紫,在金光照耀下卻呈現出水紅的意態,風拂花動,絢爛艷麗,昭示著無窮無盡的黯然生機。

  很多時候,人甚至不如一株春花,不如一粒糙芥。

  阿九遲遲地回過神來,微抿蒼白的唇,深吸一口氣又吐出,規整規整思緒,這才緩緩轉身。她微抬眸子,匆匆往那簾珠串後掃了一眼,卻驀地一驚,腳下的步子朝後退了兩步--珠簾後的人已經不在了。

  她背上冷汗涔涔,面上掩不住的驚疑。

  一個大活人,還能憑空消失不成?她皺起眉,絞盡腦汁地回想之前的事。她一直在這個屋子裡,並未見到他離去,更讓她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自己甚至連一絲珠簾的響動,一絲腳步聲都不曾聽見。

  正驚忡,一個聲音卻毫無預兆地從她身後傳來,陰寒冷冽,帶著幾分立在高山雲霧間的肅清,“你在看什麼?”

  五年的時光賦予阿九超過常人的自控力,然而此時,她還是硬生生唬了一跳,心中驚駭,一面往後退一面惴惴回頭看背後的人,目之所及卻令她呼吸都一錯,腦子有剎那的空白,只憑空冒出了“驚艷”二字。

  三步的距離,不近也不遠,足以令她看清眼前的人。

  阿九在相府長大,自幼習禮儀讀聖賢書,也算得上有才有識。然而看著他,她卻搜腸刮肚也找不出一個詞能用以描繪這樣的美。

  也許是因為身上有苗疆血統,他承襲了一副極別致的五官,和漢人的循規蹈矩差別甚大。那副眉眼深邃異常,跳脫出任何人對美的想像,瞳仁如墨,畫屏上的臘梅幽蘭映入其中,那雙眼便是天地間唯一的風景。

  他有頎長的身形,同她記憶中的蟒袍曳撒不同,他著常服,皎白如月,如墨的長髮在耳後松挽,一縷髮絲滑落,被那修長如玉的右手輕輕捻在兩指間,側目一瞥,眼波流轉間儘是風華。

  乾字號的姑娘自幼習媚術,修得是如何勾引男人蠱惑人心。阿九此時卻發怔,暗道媚術的最高境界恐怕就是他了,能以眼惑人。

  這時外頭穹窿上飄來一簇雲,遮擋了大半的金烏。日光的金色稍稍淡退幾分,勾勒得廊檐柔婉青峰和緩,斜照向他,映襯他身旁的紅梅霜雪,似仙,又似畫中人。

  仿佛是注意到了她直直的眼神,他收回了落在畫屏上的目光,微微側眸朝阿九瞥了一眼,那韻致難以描繪,即使睥睨也顯得從容而優雅,薄唇微啟,輕聲吐出了兩個字:“斗膽。”

  陰鶩的眼,淡漠得教她渾身發冷。他周身的氣息凜冽迫人,或許因為居高位,他言談舉止都能描摹出傲慢,俯仰天地,俯瞰芸芸眾生,簡短的兩個字,霎時將徘徊在眾生底層的阿九打回了原型。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只是轉眼的事,她垂低了眸子,心頭一沉,不假思索地伏膝朝他跪下去,“屬下該死。”

  視線中只有那白袍一角,她匍匐得很低,心頭堆滿驚惶。

  居高臨下,這是謝景臣最熟悉的角度。他俯視她,修長的指尖摩挲過腕上的蜜蠟珠,眼底無悲無喜,緩聲問:“你真的覺得自己該死?”

  阿九身子一僵,半晌沒有應聲。

  曾數次耳聞他如何手段狠辣陰狠殘忍,也曾數度耳聞他在大涼是如何興詔獄,府中,乃至整個大涼的人都忌他如鬼神,方才親身體會過,令阿九更加恐懼。

  相府培養了一大批的死忠之士,她是其中之一,本質上來說卻是一件失敗的作品,因為由始至終她都沒能泯滅對死亡的懼怕。是以,儘管這時她口裡說著自己該死,心裡卻根本不這樣想

  她渴望生,渴望活下去,她真的很貪生怕死。

  半晌沒等來個答覆,謝景臣也不催促,只旋身踱到官帽椅前坐下來,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唇角微揚,浮起一絲寡淡的笑意,“我不急,能容你慢慢想清楚。”

  這話說得不假。但凡同謝景臣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他的性子。這是一個糾集了世間諸多矛盾的人,能達到這樣地位的人必然有其非凡的手段。在大涼,謝景臣以行事狠絕著稱,心狠手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樣一個人,應當暴虐成性,然而他卻不是。

  他確實有一副世所罕見的好耐性。

  屋子裡暗香浮動,玉漏滴答,阿九深埋著頭,額貼著冰涼光滑的石板。這是個令人為難的問題,天底下恐怕沒有人會真的覺得自己該死,她更不例外。聽他的口吻,斂盡了一切情緒,根本無以揣摩。

  她沉默了許久,終於沉聲道,“回大人,屬下並不想死。”

  謝景臣面上仍舊沒有表情,只兀自把玩手中的茶杯,極緩慢地轉動,忽而一哂:“世上沒有人想死。”略一頓,半眯了眼眸光掃向她,如斜視一具死物,“要活命,總得有活命的價值。”

  阿九沒有吱聲,只是僵著身子頭俯得更低。又聽見他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下來,漠然疏離,“你殺了該與你一同入宮的女人,刺傷自己,又憑空捏造了一個莫須有的刺客,每一條都足以讓你死千百次。”

  他語調平靜,歷數她條條罪狀,聽得阿九不寒而慄。她大為惶駭,昨日他不在府中,這些事是從何得知的?她細細回想,昨夜梅花亭附近的確並沒有旁人,她能夠肯定,便不會是有人通風報信……

  那是為什麼呢?她冥思苦想,是哪裡出了岔子,還是哪裡露出了破綻?可是既然他已經說了這樣的話,那是否就意味著……她這回難逃一死?

  是時謝景臣的聲音又響起,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頭頂,冰涼如隆冬的風,徐徐道:“身上留了傷,入宮是不能夠了。相府不留無用之人,你該明白規矩。”

  身子忽地一陣癱軟,阿九的十指在廣袖地上收攏,狠狠糲過地面,傳來鑽心的痛意。

  拼死一搏麼?方才這人無聲無息到她身後,足見他的武功有多高深莫測,與他相鬥,無異於以卵擊石。可是她不想坐以待斃,或許,能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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