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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妖怪似乎自己也察覺了什麼,伸手憤憤在臉上一抹,掩去痕跡。

  華陽連站都站不穩,癱軟在花凳下。

  只聽見那長老顫聲道:「大王,你每晚耗費精元,動心勞神,皮囊有損,遲早潰及功體。」韓倚樓靜靜地望了他一眼,許久才嗤笑了一聲:「用不著,除非是換回我自己的……」說著,突然頓住,雙手環抱在胸前,在靜室內環顧了一周,朝花凳方向急走了幾步。

  老狐仍不肯作罷;「若是再過十年,仍奪不回大王的狐皮呢?」他見那人不答,又追問了一句:「若是奪不回狐皮,卻有大敵來襲呢?」韓倚樓臉上如籠寒冰,伸手自去撩開一串串垂落的紫藤花穗,凳下空空蕩蕩,那股令人心煩意亂的味道卻還在。

  韓倚樓突然收回手,揚眉道:「誰能勝我?」

  長老顫巍巍接了一句:「敢問大王一句,近日以來,是否有過散功的跡象?」韓倚樓猛然回頭,怒火翻騰之下,眼角又有兩道紅線斜飛入鬢,長老看著韓倚樓露了妖相,後退一步,搖搖頭,唏噓一陣,又向前踢行幾步,低聲苦笑道:「人卑言輕,只望大王三思。」韓倚樓一拂袖袍,從靜室中大步走出,老狐仍跟在他身後。

  華陽這才從啪的摔下來。之前拿四肢撐著凳腿,藏在花凳上,沒想到真能躲過一劫。他想起偷聽來的事,一個激靈,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從氣孔中硬擠出去,朝洞外跑去。

  狐洞中岔路交錯,出了狐洞,山道上又半是荊棘枯枝,半是細碎石子。華陽一腳踩滑,連滾帶爬地滾了數十丈,好不容易穩住,又接連跌了幾跤,就這麼一步一滑,從狐洞行至山城,見街上來來往往的都是些狐妖,不由擺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樣,隨意找了個宅院鑽進去。

  院中桌椅瓢盆擺放齊整,像主人剛出門似的,灶上還留著半鍋肉粥。

  華陽躍上灶台,把腦袋探進鍋里,拿舌頭一舔,粥還是溫熱的,鹹淡合宜。當時也顧不了那麼多,回回吃了個半飽,坐在灶旁,看著窗外剛掛上枝頭的月亮出了會神,小聲嘀咕了一句:「每晚耗費精元,動心勞神……我就算死了,也用不著你來……」他抬起頭,一對狐狸耳朵抖了抖,側耳聽了會,沒等到什麼動靜,低下腦袋,半晌方道:「妖怪……」他才不是為了那妖怪。只怪這妖怪太蠢,一點也不像觀里說的那些妖。他守了他十三年,也沒見過他作了什麼惡。

  華陽以頭抵地,就這麼抱著自己的尾巴呆坐著,許久才爬起來。想到死前總得吃一頓飽飯,又跑去用前爪挨個敲罈罈罐罐,把蒸籠蓋一一撥開,翻出些油餅滷菜,就著水缸的半缸清水,再吃了一頓夜宵。

  直到實在撐不下了,華陽才搖搖晃晃地出了宅院,在荒山野地中隨處找了個糙垛,團成一團,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睡到半夜,正夢見自己還是原來的模樣,穿著一身漿洗乾淨的藍色道褂,御劍飛上了青天,突覺渾身一痛,一人一劍直直的從雲中栽落,後腿猛地一蹬,竟是痛醒了。

  他坐起來,用前爪抹了抹臉,皮毛間滾燙一片。

  漸漸的,渾身都有如撕裂一般,原本安安分分的魂魄突然一絲一縷地抽離,從軀殼中掙脫出去。

  華陽疼得渾身哆嗦,指爪都摳進土裡,掙了半晌,不知為何,眼前閃過的,卻是那人眼角紅線斜飛的臉。

  月色如鉤。

  那妖怪從洞外回來,腳上還沾著露水,人已照例步入華陽那間石室。他在椅子上坐下,袖間光芒一閃,金線已纏在指尖,叫道:「華陽。」只是這回,錦被中卻沒有拱出一隻小狐。

  韓倚樓怔忡片刻,突然站起來,把被褥都掃在地上,榻上堆滿了華陽平日裡巧取豪奪來的寶貝,最底下隱隱露出一塊八卦鐵鏡。

  那妖怪不知想到些什麼,一甩袖袍,突然駕一股妖風,從石室中直撲出去,在山前山後來回梭巡。

  一叢叢的流螢從糙叢中撲出來,露水螢光,天地間有如銀河流瀉,不知尋了多久,才遠遠望見山坳處有一點紅光。

  韓倚樓連忙從雲端落下,急急穿過糙甸。

  那點紅光正化作模糊的人形,浮在半空,扎著道巾,穿著道褂,斜背著一個裝法器的布囊,一條肥碩豐盈的狐狸尾巴從褂下探出。

  聽見聲響,人影遲緩地轉過身來,俊眉秀目,依稀還是二十出頭的年紀。

  「華陽?」

  那人影仍是浮在半空。

  韓倚樓倒吸了一口涼氣,伸手將食指咬破,在那人額頭上用力一點,定住魂魄,又伸手去撥他腳下的糙從。地上果真躺著那尾小狐,伸手一探,已渾身冰涼。

  那妖怪臉色一沉,連連催動妖元,把半空中這點殘魄一點點塞回小狐皮囊,時不時沖他噴幾股妖氣。

  直忙到破曉時分,小狐方病懨懨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韓倚樓摟在懷裡,吱吱叫了幾聲,便把頭扭到一邊。

  韓倚樓用手指憤憤地戳弄了他一陣,又摟緊了,捂在懷裡,等到晨光微露,才再度乘了妖風,帶著他朝山巔飛去。

  山中紅煙絳霧,絲絲縷縷,隱隱露著一點噴薄欲出的晨色。這一妖一狐剛登上錐尖似的峰頂,恰好趕上日出東方,霞光萬丈。

  韓倚樓一身朱紅的大氅,輪廓都模糊在這瑰麗的色澤里,他把華陽放在一邊,盤膝坐下,自去修補耗損的功體。

  華陽難得見識妖怪汲取日精月華,失了會神,也去蹲踞一旁,依循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齊一的道理,企圖妙悟自然,只是元氣大傷,剛冥想了半盞茶的工夫,又昏睡過去。

  韓倚樓一點靈識,覽遍蒼梧北海,這才歸附本體。吐納了一會,一睜眼,見小狐蜷作一團,腦袋枕在他膝上,鬍鬚一抖一抖的。

  待了片刻,一直守到他醒轉,才從懷中摸出那塊鏽跡斑斑的八卦鐵鏡,往地上一摔,喝道:「你怎麼解釋?」華陽見了,急忙把鐵鏡叼回來,用兩隻前爪摟著,和他爭辯起來:「我只管搶,別人給什麼,我就搶什麼。」韓倚樓伸手去奪,那小狐竟是把牙關咬緊,叼著鐵鏡,無論如何也不肯鬆口。

  韓倚樓眉頭緊鎖,恨恨地罵了一句:「事到如今,你還放不下。」華陽捧著鐵鏡,背過身去,還用狐尾在他手背上用力一掃。

  韓倚樓嗤道:「你這一走,也是為了此事?」

  那條蓬鬆的狐尾顫了顫,竟是又在他手背上恨恨掃過。韓倚樓愣了一下,才用手握住他的尾巴,握了好一陣,陡然間又回過神,忙不迭地收回手去。

  華陽仍翹著尾巴,把鐵鏡吐在地上,磨著牙,才低聲嘟嚷了一句:「你休想我會承你的情。」韓倚樓還沒回過神,那隻狐狸突然撲進他懷裡,眼睛卻閉得死死的。

  那妖怪怔忡良久,手探到半空,小心翼翼地落在他身上。那狐狸似乎是覺得舒服,翻了個身,把肚皮露了出來。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坐了一陣,忽然聽見華陽問:「為什麼不換皮囊?」韓倚樓臉上陰晴不定,哼了一聲。

  小狐睜了眼睛,定定地看著他,很快又轉過腦袋,字字說得飛快:「若是活人當然不好!若是剛死,身體還溫熱……」說著,又倉促望了他一眼,聲音已幾不可聞:「你為什麼不換?」韓倚樓默然良久,這才確信那一番話都被他聽了去,低聲應道:「不是這張臉,你還會湊過來?」看著華陽如遭雷殛一般,韓倚樓亦是臉上一僵,意識到自己失言,正要拂袖離去,卻聽見那小狐罵道:「我又不是認不出。」韓倚樓僵立在那裡,只感覺那隻小狐就站在腳邊,低聲說著:「妖怪就是妖怪,臭不可聞。」那妖怪哼了一聲。

  小狐瞪圓了眼睛,仍在喋喋不休;「去換吧。」韓倚樓嗤道:「用不著。」

  「你不怕折損道行?」

  「不怕。」

  華陽攀著他的腿立起來,急道:「那我今夜還跑。」他怎麼不明白?他要是過得不好,自己心裡也會有些……那妖怪直至此時才真正愣住了,臉上神色變了又變,到了後來,竟是露出了一點模糊的笑意:「用不著,我有用內丹修補,剝了我的皮,再補回來便是。」小狐似乎從未想到此處,良久才訕訕道:「給我看看。」韓倚樓避開他,疾走幾步:「還未補好,難看。」小狐撲上去,擋在他身前,眼睛裡卻發出光來。

  韓倚樓呵斥幾句,見他不為所動,眉頭緊鎖,許久才勉強點了點頭,低聲道:「只許看尾巴。」說著,韓倚樓用手捏了訣,片刻之後,身後果真現了一條蓬碩無比的狐尾。

  血肉模糊的狐尾上,幾塊皮肉己經零星長出了皮毛,依稀能辨出先前毛色艷麗、紅如胭脂的模樣。

  韓倚樓寒著臉,又嗤了一聲:「難看。」

  那小狐定定地看了半天,快步跑過去,繞著走了幾圈,又拿自己的尾巴去碰那妖怪的狐尾。韓倚樓臉色忽然變得柔和起來,過了許久,才用狐尾和華陽的狐尾小心翼翼地勾連在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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