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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陽忍不住問了句:「師叔呢?」

  旁人接過話頭:「觀主煉丹正到緊要關頭,幾位師叔都在後山護法。」華陽只覺離開數天,觀中大小事物都生疏起來,懵懵懂懂地點過了頭,只想回房中休息。

  又有人說:「華陽師弟,你不必再睡通鋪了,後廂為你騰了間空房。」華陽眼皮一跳,嘴裡直說:「無功不受祿。」

  神志昏昏地又被人簇擁著去了後廂,突然有多嘴的問:「華陽師弟,怎麼不見你身上帶傷?」華陽笑答了一句:「我並未……」

  他還來得及說完,便有人笑起來:「你說什麼混帳話,師弟未受傷是好事。」眾人也都跟著鬨笑起來:「師弟福大命大。」

  華陽還未回過神,就被眾師兄簇擁著進了房。

  房中桌明幾淨,小道士剛被人按坐在下來,便有人掀開香爐蓋,往裡面添了一把丸香,不多一會,茶具也被人端了進來,十幾個師兄弟圍桌坐定,沏茶談笑。

  華陽只得跟著說笑,正說到除魔斬妖的酣暢逸事時,後山突然傳來一聲巨響,依稀是鐘聲,震得滿桌瓷器嗡嗡作響。華陽擎著茶杯的手一顫,茶水便從杯中溢出,濺濕了前襟。

  有人把木門微微推開一線,就看見滿山霞色,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幾個師兄都圍上前去,獨獨華陽要探頭的時候,就有人在他肩頭一按,笑道:「師弟,你坐著。」周圍儘是唏噓聲:「觀主練了四爐丹,終於成了一次。」華陽這才感覺到有些不對,一提煉丹,兩臂上的舊傷就隱隱生疼,嘴裡擠了半天,才勉強附和了一聲:「終於成了。」後山老君鍾緊接著又是幾聲撞鐘,山谷中餘音陣陣,一時竟分不出究竟撞了多少下,門外霞光萬丈,瑞氣升騰,白鹿呦鳴,旁邊的大小師兄一齊整衣正冠起來,見華陽仍站著不動,輕聲斥道:「師弟,觀主出關了。」華陽這才反應過來,用力地拭起胸前的茶漬,拍打灰塵,把頭上九梁巾解下重扎,跟著大小師兄一道走向觀門。

  頭頂的天幕早已變了顏色,東南角湛然一片天青色,到了西北則化作赤金,一掌寬的天險棧道那頭,諸位師伯道長手持著拂塵法器魚貫而來,中間一乘翠竹山轎,由兩人馱著,隱隱能看見白雲觀觀主身著灰色的披風道袍坐在轎中。

  眾弟子此時都是一鞠到地。華清、華玄走在儀仗前頭,手捧太極朝簡,路過華陽時,眼珠子才動了動,臉上也有了些人氣:「小師弟,觀主有令,請移步丹房。」華陽忙不迭地唱喏,目送他們進觀後,一個人抄近路去了丹房。

  丹房依山壁而建,是一間八角形的斗室,兩面牆壁上掛滿了大小葫蘆,一壁為廢丹,一壁為丹母,正中丹爐爐火正熾,銅爐鑄成葫蘆狀,透過四個鑿空的爐孔,能隱隱窺見爐中黝黑的丹丸。

  華陽在牆角站了片刻,就覺得熱得難受,渾身上下汗出如漿,仿佛自己也是爐中一丸。

  就這麼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守了一頓飯的光景,才看見房門被人一推,矮個子的華玄探了個腦袋進來,華陽滿臉堆笑、正要上前去迎的時候,才發現門外還站了一位蓄著三綹墨髯的師伯。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丹房,華玄搬了把交椅,請師伯坐了,這才看著華陽道:「師弟,你此去金陵,車馬勞累,觀主有意賞你些好處。」華陽訕笑起來,不停地捏著後頸,身上的汗竟是越出越多,嘴裡顛來倒去地說不敢當。

  熊熊爐火旁,這兩個人卻是一直清涼無汗。華玄揚眉一笑:「師弟何必過謙,這次觀主煉丹,共出爐五枚,有墮除邪念、增進修為的妙用,旁人羨慕還羨慕不來,雖然過程是有些……」話音未落,那位師伯便森然道:「子時三刻,老君鍾旁,我等會助你一臂之力。」華陽聽到此處,就知道這金丹是非吃不可了。入觀十載,也見過不少試丹試藥的藥人,未曾想過有朝一日,這苦差事會落到自己頭上。

  他想起那些沒了人形的門人弟子,冷汗淋漓,正要做垂死之爭的時候,華玄按在他手背上,笑道:「傻師弟,難道還以為我們會害你不成,上一爐丹只煉成了一枚,賞給了紫淵師兄,這一回是你。」華玄說著,在華陽額上輕輕一個栗爆:「師兄服丹後修為大漲,再修一甲子,怕是能位列散仙,這等好事,你還猶豫什麼?」華陽聽到這裡,才半信半疑起來,訕訕地說:「弟子何德何能……」那師伯長身而起,拂塵架右臂,皓白如雪的麈尾垂在手側,森然道:「若是金丹於人有損,找販夫走卒試丹便是,何必找你?」華陽聽得愕然無言,只覺得找那些人試丹也大大不妥,正出神間,華玄已在他肩上一拍,莞爾道:「師弟儘管放寬心,到時候你修為大進,人人見了你,都要拱拱手,稱你一聲道長,五湖四海都奉你的道號,供你的香火,有的是逍遙自在的時候呢。」他這樣胡扯了一通,華陽卻聽得有些高興,心裡疑慮登時去了三分。

  到了子時,華陽斜綁著裝了乾糧水囊的包袱,終於沿著山壁爬上後山時,老君鍾旁已經零零星星地站了不少人。

  四、五個面生的師兄上前一步,將華陽領至後山山洞,洞前藤蔓己被砍盡,露出黑黝黝的洞口,穿過狹道,行至中洞,已經能聞到濃濃的藥渣味,中洞一角置著一條長而窄的香案。

  觀主就坐在輪椅上,背靠著香案,膝上蓋著一條薄褥,單瞧外貌不過四十餘歲,面容清矍,華玄替他掌著扇子,華清捧著托盤站在另一側。

  三人見了華陽,神色各異。

  華陽上前行了禮,觀主只是微微頷首,拿過華清托盤上的開山印,轉動輪椅,將它按在五方石壁上,依照五行生剋,一一開啟機關,山洞後狹道的入口這才露了出來,藥材和丹渣的腥味倏地從密道中湧出。

  華陽剛用袖口緊掩口鼻,就聽見觀主喝道;「去吧,紫淵正在丹室等你。」華陽吃了一驚,喃喃半晌,方笑道:「師兄腳程真快。」說著,正要進洞,忽然看見觀主披風道袍下,露出一圈顏色殷紅髮亮的毛皮領子,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才拿雙手掩住鼻子,遲疑地鑽了進去。

  地道里初時還能聽見些許水聲,漸漸便乾燥起來,土壁上都是熄滅的燭台,雖無岔道,卻伸手不見五指,華陽就這麼貓低腰身,一腳深一腳淺地再走了千餘步,蹭了兩手灰,終於從地道中鑽出來。

  偌大一間丹室,只亮著一盞小油燈,大小銅壺油罐散落一地,華陽怔了怔,捧起油燈,繞過中間的丈高丹爐,小聲叫了幾聲:「紫淵師兄。」他腳下突然踢到一個銅罐,當的一聲滿地亂滾,華陽嚇了一跳,連忙蹲下身子按住銅罐,正驚魂未定的時候,有一隻手輕輕拿過華陽手中的油燈,用手指捏著那一點豆火,輕輕一彈,四壁數十支火炬霎時光芒大漲,把丹室照得亮如白晝。

  華陽一雙眼睛連眨了好幾回,才勉強看清那個人的身影,嘴裡猶自笑著:「紫淵師兄。」華紫淵面無表情地打量了他一陣,微垂眼瞼,從袖中摸出個百寶囊,寶藍緞子,明黃長穗,一鬆手,就浮在半空,轉個不停。

  華陽不由咽了口唾沫,華紫淵伸手一招,囊口便鬆了松,從里飛出一枚金丹,丹室里一時間光華大熾。

  華陽興沖沖地伸手去抓,那枚金丹上下浮動,連抓了幾下才握在掌心。

  華紫淵微蹙了眉宇,低聲叫了他一次:「華陽。」華陽正忙著把玩,聞言只是模糊地應了一聲。

  華紫淵輕聲問;「你俗家姓名叫什麼?」

  小道士一時間又想起那時候問他名字的陸青川,心中忽冷忽暖,最後只化作傻乎乎的一笑:「那時候連飯都吃不飽,哪有什么姓名。」正說著,思緒卻仍流連在誰家的高牆和狗洞,誰的眼波笑盈盈一轉,心神一時大亂,差點連丹丸都握不住,正失魂落魄間,掌心的金丹陡然變得滾燙。

  華紫淵默然看了他半晌,方道:「晨昏之際,陰氣漸散,陽氣漸起。師弟,時辰已至。」小道士應了一聲,把金丹送入口中,和著唾沫咽下,過了半盞茶的時候,仍不見什麼動靜,不由訕訕地問:「師兄,這便成了?」華紫淵仍是看著他,華陽正要笑下去,丹田忽然一陣劇痛,片刻間就痛得肝腸寸斷,直欲焚盡五內。

  華陽面無人色地捂著肚子,篩糠一般簌簌發抖,看見華紫淵就在身側,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師兄,救我……」華紫淵竟是後退了半步。華陽捂著肚子,背弓如蝦,連聲慘叫,不到半盞茶的工夫,鼻腔里就湧出兩股濃血,那股刀割似的劇痛倒沖天靈,仿佛要把他整個人撕成兩半一般。

  華陽初時尚記得向師兄求救,再過一陣,便只知道滿地打滾,一聲一聲撕心裂肺地哭號起來。

  華紫淵又往後連退三、四步,側身而立。他似乎也是第一次,聽見華陽肯求救。

  華陽哭了一陣,兩隻手已深深摳進地里,指甲倒翻,七竅出血,啞著嗓子喊;「師兄……華陽好疼……」幾句話後,又使勁地用頭磕起地來,似乎只求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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