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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對夫妻,一個滿臉的血淚,一個卻笑意盈盈,兩人手牽著手,搖搖晃晃地從火場裡走出來。

  華陽仍在扯那條纏腳的花枝,直扯得滿手血痕,看見他們出來,先是咧嘴要笑,漸漸地笑不出來。

  一座偌大的陸府,坍塌聲此起彼伏。這婦人牽著陸老爺的手,自從被佛光照過,身影就淡淡的,眼看要灰飛煙滅了,嘴裡還在呢喃:「嘴上不說,心裡未必沒有情意,既然如此,又何苦。老爺,你往後一個人……」院子裡的鬼氣忽然散了,只剩下滿眼火光。

  陸老爺臉上儘是失而復得的狂喜,他閉著眼睛,做著夢,滿臉的笑,渾然不知身邊的人已經徹徹底底地走了。

  華陽看著他枯瘦如柴的身影,想起他夢裡夢外的炎涼,忍不住眼眶一紅,猛地慘笑起來:「你要我專心看的,就是這些?」第五章

  聽見華陽破口大罵,陸青川側著頭,平心靜氣地說:「還只是皮毛。」他正要說下去,華紫淵一聲長嘯,懸在半空的那柄長劍一化二,二化四,轉瞬之間方圓十丈儘是紛紛劍影。華紫淵手掐太清訣,道袖一卷,諸天劍芒挾帶風聲落了下來。

  陸青川聽見亭外風聲呼嘯,這才把視線從華陽身上移開。他雙手微抬,一身血染似的外袍登時被妖氣鼓滿,緩緩向上升去,像一把猩紅寶蓋,把整座涼亭團團罩住。

  劍雨落在袍上,一如泥牛入海。

  華紫淵見了,連說了三聲「好」,腳在檐上一點,掠入劍陣之中,抓過陣心三尺青鋒,再一招鷂子翻身,朝那件錦袍刺去。

  陸青川披著素淨的中衣,緩緩捏了個法訣,手腕一翻,暗紅色的瞳眸隨指尖一轉,眼中殺機陡現。

  好一件錦繡華袍,在半空暴長數十尺,把華紫淵裹進布里,慢慢絞緊,那柄長劍從空中跌落,當地一聲,斜斜插進池邊石fèng。

  華陽吃了一驚,奮力掙紮起來。只聽華紫淵一聲斷喝,紅袍應聲爆裂,碎布紛紛揚揚,像是下了一場猩紅血雨。

  陸青川眯著眼睛,左手虛握成拳,輕輕一扯,那條纏在華陽腳上的花枝一下子活了過來,拽著華陽向涼亭挪去。

  華陽臉色慘白,胡亂撲騰起來,在地上一拖,蹭了滿身的灰。

  陸青川陰沉不定地看著他,輕聲說:「我其實待你不薄,你從前那樣對我,我都未曾計較。」華陽破口大罵:「龜兒子,我恨不得扒你的皮,摳你眼珠子,打得你滿地找牙……」他剛罵了兩、三句,就被扯到亭前。華陽嚇出了一身寒毛冷汗,兩隻手死死扒住亭前石階。

  華紫淵輕嗤了一聲,一躍而下,幾步上前,揪住了華陽的後領。陸青川眼中紅光一閃,那束花枝陡然一繞,連華陽的手腕一起牢牢纏緊。

  華陽悶笑了兩聲:「還有什麼折磨人的招式,儘管使出來!」陸青川淡淡地落下一句:「冥頑不靈。」

  華陽猛吸了一口氣,大聲喊著:「我過去是冥頑不靈,可我現在擦亮眼了!」陸青川輕聲說:「華陽,你看,陸老爺醒了。」華陽驚疑不定,那幾條花枝忽地一抖,把華陽提起來,倒掛在亭前。

  顛倒的視野里,原本呆站在院中的陸老爺,果真慢慢睜開了眼睛。他在日頭下晃了晃,好一會,一雙渾濁的眼睛才遲疑地看向這邊:「兩位道長是?」陸青川悠然道:「這兩位是白雲觀的道長。」

  陸老爺喉嚨里謔謔有聲,半天才說:「是了,我給白雲觀的人寫過信。」華陽倒懸在半空,血氣不暢,只聽見陸青川從容不迫地引著那人說話:「陸莊主,兩位道長聽聞陸家出了命案,特來助你除妖。」陸老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除妖?我先前也以為是妖,後來才知道是人。兩位道長請回吧!」華紫淵看了華陽一眼,見他面白如紙,嗤道:「華陽,久病之人胡言亂語,你也信。」陸青川倒像是意料之中,朗聲說:「人?看來莊主知道真兇是誰了。容在下一猜,莫非,是柳娘?」「不是。」

  「是許姨娘?」

  陸老爺連連擺手:「也不是。」

  陸青川輕聲笑說:「定是顧姨娘了。」

  陸老爺咧嘴一笑:「都不是,她們都死了。」

  華陽如同站在冰天雪地里,心裡怕得厲害,只喊著:「妖怪,你又想騙人了,你騙不了我……」陸青川鎮定自若:「道長,你瞧,陸老爺雖然中了毒,卻不是總在昏睡。」陸老爺在院裡踱著步,連一生的心血著了火,他也視而不見。突然,他看見插在石fèng里的那柄長劍,興致勃勃地跑上前去,拔出寶劍,亂劈亂舞起來。

  「殺!殺!殺光你們!」陸老爺一邊劈,一邊發出似哭似笑的喊聲:「夫人!你回來!夫人!我替你報仇了!」華陽只覺得渾身熱血都冷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徹骨的寒意。

  陸青川繞過亭中滿地狼藉,把酒壺往湖心一拋,看著水心濺起漣漪,輕聲道:「陸夫人之死,是和柳娘有關。」他頓了一頓,把冷嘲都寫在眉梢:「不,何止是柳娘,你想想陸老爺方才的話。府里這幾房姨娘,都與命案脫不了干係。這些女人,平日裡滿口知交密友情意相投,一爭風吃醋起來,個個不遑多讓。然而陸夫人一去,這幾房姨娘免不了得罪兩個人。」華陽被吊在半空,呆了片刻,才幾不可聞地接下話頭:「陸老爺,還有青川。」他想著陸老莊主拿著長劍亂砍的樣子,忽然放聲大笑,人卻像是快哭了出來:「忙了這麼久,原來是陸老爺為妻尋仇,殺了幾位姨娘。」他笑得雙肩微微顫抖,幾乎喘不過氣來:「難怪陸府戒備如此森嚴,仍接連鬧出命案!殺人人殺,果真如此,一大家子人要麼身首異處,要麼家破人亡,誰會去防他。」陸青川眼裡妖光大盛,嘴角掛著令人膽寒的笑意,偏偏眉目溫文清俊如畫。他負著手,踱了幾步,有那麼幾瞬,他的臉隱在亭柱後,只看見亂髮捲在風裡,唯有那道灼熱的視線,仍是片刻不停,居高臨下一如猛虎搏兔。

  「你何必急著為那人脫罪,」陸青川輕笑起來:「兇手可不單是陸老爺一個人。你忘了,陸老爺身上的毒又是誰下的?他總不可能自己給自己下毒。」華陽被花枝縛著雙手雙腳,呆呆看著他,良久才問:「什麼意思?難道還有第二個兇手?誰會給陸老爺下毒?」陸青川嗤笑起來,一字一字地說:「道長難道忘了,他,恨陸老爺。」陸青川把那一個「他」字念得極重。

  可華陽仍未聽懂,乾笑了兩聲:「你說,誰恨誰?」他有心要逃,但被那一雙深不見底的妖瞳盯著,卻成了砧上的魚肉。

  陸青川輕笑著說:「陸青川恨他父親。」

  華陽望望亭中人,又回過頭,看看陸老爺,一陣天旋地轉。等回過神來,額角已布滿了冷汗,簡單一句話,幾乎耗盡了華陽所有的力氣:「青川怎麼會……恨陸老爺?」陸青川斷然答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因為他母親的死。」華陽猛地發起抖,臉上再不見一絲血色,先前所有變故,都比不上這件來得致命。

  之前入夢,不是沒有見過陸老爺用鞭子揍那個人,不是沒有見過青川捧著母親的牌位,在陸府正大擺筵席的時候,一步一步走進來——他早就知道了,青川孤單一人,會過得不快活。

  可從沒想過,會這般不快活……

  這妖怪輕描淡寫幾句話,像是一把鋒利的薄刃,把皮肉割開,真相至此終於大白。

  這一場滅門之禍,自柳娘入門而始,她年輕美貌,頗受陸老爺喜愛,更與幾位姨娘交好,私底下常說些正室的閒話,煽風點火,這才有了之後姨娘害人之事。

  陸夫人一去,陸青川手捧靈位闖入筵席,痛斥其父薄情,隨後又在飯菜中下毒,遠走揚州,又被逃至此處的狐妖生生害死。這妖怪身受重傷,為了修養功體,假扮成陸青川,回到金陵,才有了與華陽的數日孽緣。

  此時陸家老爺已經得知髮妻亡故真相,心神恍惚、餘毒未清之際,竟是從此瘋癲起來,時不時的便在子夜時分,從床上掙坐起來,倒提佩劍去為妻尋仇,雖有陸夫人魂魄未泯,多次現形警示,四位姨娘仍是陸續死於陸老爺劍下。

  「柳娘挑撥,妾室害人,當死;陸夫人雖是救人,亦是縱凶,當死;陸晏為妻復仇是真,了斷人命也是真,家破人亡也不冤枉;至於陸青川,對父下毒,有悖人倫。」幾枝燒枯的桃枝橫在亭前,滿樹芳華都葬在火里。零落成塵,灰塵里又開出新的芳華。銅柱為枝幹,焰苗為冠,點點火星如飛花。

  這妖怪說著,靜靜地看了華陽一眼:「小道長,因果循環,從來報應不慡。」四周都是蒸騰的熱氣,華紫淵調息已畢,手一招,陸老爺握著的長劍便物歸原主。他一手拎著華陽的後領,一手在花枝上一斬,把華陽解了下來。

  陸青川微微眯著眼睛,似乎看不慣小道士一聲不吭的樣子,連喚了兩聲:「華陽,華陽?」他的聲音輕得像一片葉子落在水心,「我一路逃到揚州,算出誰幾月幾日命中有死劫,就順應天命,跟在身後。等人當真死了,才趁屍身未寒,借體化形。這一場荒唐鬧劇裡面,我不過演了個小小看客,兩位道長世情練達,想必不會為難一個無辜之人。」華陽苦笑起來:「你說你是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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