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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青川負著手,眸光流轉,輕聲說:「我只是看客。」華陽突然嘶聲吼了一句:「你也是看客,你也袖手旁觀,也看著別人去死,為什麼你好好的,陸夫人卻魂飛魄散!」他臉上氣得微微發紅,「她就算縱凶,就算看著親人作惡,下不了手,也不至於是這個下場——」陸青川低聲笑起來:「是她自己要尋死。」

  華紫淵輕嗤道:「果然是舌綻蓮花,把自己撇了個乾淨,華陽。」小道士用胳膊胡亂擦了一把臉,然後挽起袖角,露出細細瘦瘦的一條胳膊。

  陸青川瞥見他胳膊上縱橫交錯不知道有多少道疤,吃了一驚,跟著喚了一句:「華陽?」華紫淵伸出手指,在華陽手臂上輕輕一划,鮮血泊泊地涌了出來,繞著他的胳膊,在腕間匯成一股細流。

  華陽疼得渾身一抖,臉色慘白,自己抓過長劍,在地上勾好輪廓,又在巽四方位繪了引路的北斗,手掐天師訣,胳膊舉得高高的,把血都滴到陣心。

  片刻之後,地上驟然浮現出一個巨大的陣式,螻蟻大小的符文間光華涌動,陣心現八品蓮台,光芒大熾。

  華陽幾步跨入陣中,盤膝坐下,手上的血仍是淌個不停。

  陸青川在此情況下,重見這困了他十年的血陣,心裡忽冷忽熱,又惱又恨,萬般滋味,連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

  正惱怒煩悶間,驟然想起為華陽上藥那天,這人無論如何不肯撩高袖管,說怕嚇著他,心中猛地一窒,竟有些喘不過氣來。

  這樣密密麻麻的疤痕,新舊交錯。先前只恨這人的血,恨他害自己身陷囹圄,恨他榆木腦袋,恨他口口聲聲陸青川。現在看來,八字純陽,一身純陽之血,也未必是什麼好事。

  想到這裡,他聲音不禁放輕了幾分;「華陽,你功體未愈,湊什麼熱鬧。去,把你的手裹一裹。」等了片刻,卻只聞風聲呼嘯,再等片刻,仍無人回應,心中無由來一陣心寒。

  這人明知道他無罪,只因為他是妖,態度就南轅北轍。

  是妖,又如何?

  因他受過那般極刑,還不是一樣未曾報復。

  這樣一想,滿腔恨意竟是壓抑不住,對這人的在意和恨,綿綿密密地交織在一起,相伴相生,一時竟是拆分不開。越是恨,越是在意,越是在意,越是恨。原本能快意恩仇,逍遙天地之間,若不是這人——陸青川咬著牙關,嘴角慢慢溢出一絲冷笑:「你以為,同樣的血陣,我還會被你困住第二回?」話音剛落,已咬破指尖,擠出數滴殷紅的鮮血。幾滴血珠子在半空凝聚不散,盤旋了一陣,突然化作離弦之箭,把每根合抱粗細的銅柱都炸出偌大一個缺口。

  陸青川雙手負在身後,大步向亭外走去,六根銅柱在他身後轟然折斷。華陽一直疲憊地垂著眼瞼,直到這個時候才微微睜開眼睛,漆黑溫潤的眼珠里倒映著陸青川的影子,手上的法訣一換,已變作了伏魔印。

  陸青川忽然晃了一下,他低頭看去,發現兩隻腳頃刻之間陷進土裡,還在越陷越深,不由嗤笑起來:「怎麼還是老樣子。」他說著,雙腿發力,朝外緩緩一轉,土裡傳來輕微的爆裂聲。

  可還未等到桎梏變松,原本被火烤得乾裂的地面,突然軟得像是池中春波,人登時又往下陷了幾分。

  華紫淵在一旁冷笑道:「該是我說,你怎麼還是老樣子。」陸青川猛地沉了臉色,妖氣催動之下,方圓數尺的地皮簌簌顫個不停。

  華陽在陣里搖搖晃晃,一旦發現傷口止了血,就自己把結好的血痂摳爛。鮮血滴在陣心,青光斷斷續續地閃過,血陣一次次變得堅不可摧。

  陸青川視線掃過華陽,見他已經搖搖欲墜,眼中神色變了幾變,低聲質問道:「你明知道血案與我無關,還想殺我,就是因為……我是妖?」他說出這句話,便覺得恨意越發洶湧而出,不是不想真正殺了這個人,一舉破除陣眼,但看那人面色如紙,只剩一口氣吊在那裡,又覺得渾身冰冷,一番怒氣盡數化為不甘。

  「是不是……因為我是妖,便該當伏誅?」

  裝成凡人的時候,這人對自己那般忍讓,稍一對視,便紅了臉一害得自己也有些……現在卻想統統收回?

  陸青川猛地閉上眼睛,似是主意已定:「華陽,你要是累了,就閉上眼睛。」華陽又晃了兩下,似乎真有些熬不住了。空氣中一陣陣催人入睡的暖香不知從何處飄了過來,多吸入幾口,眼皮就跟著越垂越低。

  就在他雙眼閉攏的那一刻,陸青川一直端凝俊逸的臉突然變了模樣,血淋淋一張面龐,齜著森白的利齒,身後更長出一條血肉模糊的肉藤,細看才發現那是一條剝了皮的狐尾。

  守陣的華紫淵不敢怠慢,袖袍一翻,五張弒火大神符同時打出。

  只聽幾聲震耳欲聾的爆裂之聲,濃煙騰起,那狐妖仍站在原地,嘴裡哧哧喘著粗氣,竟是毫髮未傷。

  華紫淵一腔真氣直貫劍尖,力蘊萬鈞,朝這妖怪脖後奮力一斬。這妖怪猛地抬起頭,森然笑了一下。幾乎是同時,他身後龐碩無匹的狐尾一卷,把華紫淵團團裹住,往湖邊山石上狠狠一甩,又裹緊了,往焦土余煙上再一甩。

  只聽幾聲裂帛似的悶響,也不知道裹在裡面的人是不是筋斷骨折、皮開肉綻。

  華陽眼皮跳得厲害,片刻之後,竟是再次掙扎著醒了過來。他跪在陣心,急急地四處張望:「紫淵師兄?」這餘燼之上除了滾滾濃煙,哪還有半個人影,直過了半盞茶的工夫,才從空中傳來一聲巨響。

  華紫淵直直地跌落下來,半隻手血肉模糊,也不知受了多重的傷,臨近地面才身形一轉,以膝點地,險險停下。

  華陽見他眼神陰鷙,嚇了一大跳,正要趕過去看個究竟,突然有一隻手從後面猛地拽住他,扼緊了他的喉嚨。

  華陽被那人箍在懷裡,肉貼著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熏人慾吐,他艱難地扭過頭,望見一張似是而非的故人面孔。那張臉上一隻眼睛暗紅如血,一隻眼睛漆黑如墨,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似乎想弄清楚他有沒有在怕。

  華陽渾身巨震,耳朵里嗡鳴一片,只能隱隱約約聽見周圍的聲音,那狐妖輕聲笑了。

  「小道長,你似乎在白雲觀,也過得不好。」

  「紫淵……師兄……」華陽半天,才從喉嚨里擠出這一句話,「救我」這兩個字,卻始終說不出口。

  華紫淵仍跪在原地,胸前起伏不定。

  身後那妖怪似笑非笑地瞥著他,紅得磣人的眼角斜斜上挑:「我帶你走吧。」華陽只覺得一陣涼意直竄,額角密密麻麻的都是冷汗,連掙都不敢,又衝著華紫淵怯怯地喚了一句:「師兄?」那狐妖箍緊了他:「我最恨看見你的血了。我可不會拿刀子割你。」華陽抖如篩糠。

  那股腥臭的妖氣籠罩著整座陸府,頭頂無星無月,暗紅色的雲翳潑墨一般濺開,肆虐的火舌驟然一窒,不過半盞茶的工夫,焦土上縷縷余煙騰起。

  那人字字帶笑:「修道有什麼好的?」他想到剛才發生的事,暴戾之氣陡生,恨聲又重複了一遍:「修道有什麼好的?」那狐妖把頭埋在華陽頸間,似乎有些想一口咬斷他的喉管,快要咬上的時候又猶豫起來,分不清該不該就此殺了。

  華陽又累又恨,強撐了許久,膝蓋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地,偏偏被那一雙妖光大熾的眸子懾著魂魄,一動不能動,真正是瀕臨絕境。

  那狐妖只剩一件素白的中衣,站在暗紅色的雲翳下,見他搖搖晃晃,這才憤憤把尖牙收起,伸手扶在他腰間。

  不是不恨,卻狠不下心殺了,又焦又躁,數千年來未曾有過。

  華紫淵單膝拄地,眼底恨意正濃:「留下姓名,此仇來日必報。」狐妖斜睥著他,話卻是對華陽說的:「也對,道長還不知道我的名字。」不知道從哪刮來的一陣妖風,吹得塵埃大作,滿眼都是白白茫一片。

  等風散盡了,地上驟然多了四行一指來深的字,筆跡之狂狷恣肆,讀來令人心頭一悸。

  昨日花開滿樹紅,今朝花落萬枝空;

  糙木猶得春風令,白骨不復舊時容。

  夏鼎幾遷龍虎氣,誰言秦川帝王州?

  千古興替七弦上,萬里長空一倚樓。

  最後一個樓字長長拽出一筆,因他怒氣未消,筆鋒似一道劍氣掃過。地上四行手筆,經這叫倚樓的狐妖一一誦出,倒有了寒風肅殺之氣。

  他左手攬在華陽腰間,右袖一甩,乘著股妖風,朝金陵城外飛去,華陽到了半空,眼睛還呆呆看著華紫淵。

  等他們去遠了,華紫淵又閉目調息了一會,華清華玄從斷牆後走出來,壓低了聲音問:「真不管他了?」「師兄果然是鐵石心腸。」

  華紫淵目光一沉。

  華陽被這狐妖懾著,渾渾噩噩地飛了半晌,忽然到了一座山明水秀的山頭。那狐妖四處打量了一番,鼻翼抖了抖,哼了一聲,把華陽從半空中往下一拋。華陽掉在枯葉堆里,痛得半個字也說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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