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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今夜沒有束冠,只在腦後鬆鬆地系了一條髮帶,夜風一吹,長發揚起,眼底終於露出些急躁:「道長。」華陽不進反退,聲音越說越大:「為什麼,為什麼只有你安然無恙?因為陸家的人和青川朝夕相對,你怕他們識破嗎?」陸青川朗聲道:「華陽道長!」

  華陽用右手擋著眼睛,像是覺得好笑,漸漸大笑出聲:「我居然會把你,當成青川……」陸青川驟然一愣,莫須有的污名,他一向不屑於辯解,只是這次,卻突然變得有些難以忍受。至於被戳破身分,明明不過是遲早的事,之前只嫌太遲,不知為何真到了這一刻,卻有些鬱郁難平……他正想辯解,就聽見半空中有人喝道:「玉帝有敕,掃蕩九州島!若有不順,縛下五嶽!」話音剛落,六道火柱破土而出,把整座涼亭都罩在火光之中。

  華陽紅著眼睛,沖陸青川狠狠地呸了一聲:「你這妖怪!」陸青川愣在那裡,片刻過後,順著他的話頭,又默默咀嚼了一遍:「你說……我是妖。」亭中火星繚繞,滿眼都是猩紅的顏色,熊熊火光之外,一道清冷如水的劍光橫亘在天幕上。

  「是誰跟你說的?」陸青川眯著眼睛,眼裡倒映著暗紅色的火海:「他?」華紫淵乘著劍,雙手負在身後,冷冷地望著腳下。

  陸青川目不轉睛地看著華陽,低低笑了:「小道長,你過來。」華陽被他懾人心智的眼睛盯著,不見馴服,反而聲嘶力竭地罵起來:「你還想騙我到什麼時候!」陸青川笑得有幾分認真:「在陸家血案上,我沒有騙過你。」說話之間,六角涼亭外的火勢更盛,滿園芳菲頓成修羅道場。陸青川困在亭中,見華陽絲毫不信、滿臉怒容更盛,心底一瞬之間真有幾分恨得牙關緊咬,表面仍裝得不動聲色:「華陽,你心裡怕我。」華陽怒極反笑:「我頂天立地,不像你心中有鬼,我怕什麼!」陸青川嗤了一聲,人站在沖天火光里,袖袍翻卷,眉宇之間除了凜然華貴,更有一股逼人的桀驁。

  「你不怕我,便不會把所有想不通的血案,都看成是我做的。」華陽顫聲說:「你還想狡辯?」他心神大悲大慟之際,一股血氣上涌,說話反而流暢起來:「不錯,陸夫人一聽我提起柳娘就動手,以她的反應來看,夫人生前確有可能是被柳娘害死的。」他說著,死死瞪著陸青川:「然而你逃出白雲觀、為隱蔽行蹤、吸盡青川三魂七魄,借體成形,害陸老爺昏迷不醒、柳娘亡故、幾房姨娘香消玉隕!你敢說這些血債,都與你全無瓜葛?」陸青川輕聲道:「其一,顧姨娘死的時候,我和誰在一塊,正在為誰上藥?」「是為……」華陽倒吸一口冷氣,竟是愣在那裡,許久才結結巴巴道:「誰知道你用了什麼妖術!」陸青川嗤笑起來:「其二,你和陸夫人斗過法嗎?」華陽有了底氣,高聲道:「自然斗過!我來的第一天,就和她拼了個你死我活,身上還掛了彩。」陸青川又問:「能讓道長見紅掛彩,豈不是要有幾分斤兩?」「自然……」華陽剛接過口,就害怕起像剛才那樣落入他話里的圈套:「你究竟要問什麼?」華紫淵在半空嗤笑了一聲:「邪魔外道,枉費唇舌。華陽,你還不動手?」陸青川不怒反笑,六條火龍盤踞在亭外銅柱上,只燒得漫天血染:「小道長,既然陸夫人厲害,為什麼兇手每次動手她都在場,卻救不下一個人來?她為什麼不和殺人兇手拼個你死我活?」這句話落在華陽耳中,倒像是轟轟的雷鳴。華陽愣了半晌,才怔怔地問:「她和我都斗過,為什麼不和兇手拼出個死活?」陸青川看著他,放柔了語氣:「你有沒有想過,殺人兇手是她的至親?」華陽腦中一陣空白,顧不上想,先愣愣地跟著念了一遍:「殺人兇手是她的至親,她才對兇手屢屢迴避……」他說著,猛地搖了搖頭:「不對。你剛才說,至親……」陸青川笑了笑:「我方才說,殺人兇手是她的至親。譬如陸老爺,譬如陸青川。」華陽氣得渾身發抖,半天才罵出一句:「你胡說!」陸青川和顏悅色地看著他:「我猜,你一定在想,青川已經死了,陸老爺又是廢人一個。」華陽想說的被他先講了一步,只能喘著粗氣。

  陸青川揚眉笑道;「事實並非如此。」他說著,手指輕叩著雕欄,仍像漫步閒庭一般,笑盈盈賞著這一場盛世煙火:「不錯,我是妖。被人剝了皮、剜出內丹的妖。」華陽聽了,呆立半晌。

  華紫淵在半空冷眼旁觀,見火勢忽然一窒,當即喝道:「華陽,退後幾步。」陸青川輕聲笑著:「避什麼。我是虎落平陽,沒了爪牙……」他越是這樣說,火勢就越是稀微。六條火龍被困方圓,火柱之間,隱隱露出一線生機。

  華紫淵冷哼一聲,手掐法訣:「玉清始青,真符告盟!五雷五雷,急會黃寧!」頃刻之間焰舌又活了過來。隨著這一聲喝令,雲層血染,電光隱現,如龍行滄海,自有一番睥睨威懾之力。

  陸青川眯著眼睛,看著滿天雷雲,輕聲說:「孰是孰非,小道長,我要你看個明白。」話音未落,一道天雷從空中劈下,打在芳糙萋萋的坡地上。陌上似錦繁花,被天雷燒成旱土。

  華陽渾渾噩噩之中,見了這等天火滔滔,造化之威,又是一陣心悸。

  還未回過神,第二道天雷轟鳴而下,雷生風,風生火,劫火如cháo,有泱泱之勢,幾可斬斷萬象。陸青川站在亭中,衣袡翻飛,恍如浴火修羅。

  眼看天雷劈落,那人忽然張嘴,吐出一股赤紅色的妖氣,被風一吹,化作一朵華蓋大小的牡丹,花上又生出無數枝蔓,藤葉相纏,再結出一朵更為碩大的花苞,於紅蓮火海上緩緩綻放,正好接住那道天雷。

  雷火被妖氣一阻,像是銀瓶乍碎,在半空中進she開來。剎那間雲斜天傾,火星四濺,落地即燃。

  華紫淵袖袍翻滾,食指往下一指,喝道:「破!」那朵開得妖異的牡丹被打得枝殘葉落。

  華陽顫聲說:「紫淵師兄,府里還有人!」

  整座陸府已經陷在火海里,華陽連叫兩回,華紫淵仍是毫不動容,只說:「生死之數,自有因果。」華陽喃喃接了一句:「我就去看看陸老爺。」

  他正要走,忽然被一根結著花苞的枝條絆了一跤。那根枝條牢牢纏在他腳腕上,華陽扯了幾下,枝條卻紋絲不動。

  陸青川嘴角含笑,笑意卻未落在眼底:「小道長,你安心看戲便是。」他五指輕輕收攏,那條花枝又在華陽腳上纏了幾圈。

  華紫淵微蹙眉頭,從長劍上一躍而下,踩著飛檐翹角,那柄長劍光芒大盛,化作紛紛劍影。

  幾乎是同時,其餘三道天雷轟然而至。

  府里的家丁僕婦,原本在擔水救火,煌煌天雷一落,把他們嚇得挾起細軟往府外逃去。一時間樹倒猢猻散,雕欄畫棟都付之一炬。

  眼看著陸老爺住的養心齋被火舌吞噬,天忽然暗了下來,冷風陣陣像是刮骨鋼刀,風裡傳來淒淒的歌聲。

  青春已老,

  紅豆未拋;

  昨日遙遙,

  今日渺渺。

  華陽像是墜在夢魔里,一半是熱氣蒸騰的火場,一半是陰氣襲人的鬼城。打鬥聲隔著千山萬山,只聽見女人的啼哭一聲聲逼近,片刻工夫就近在眼前。

  華陽再一次看見這張滿臉血污的臉,心裡像是開了調料鋪子,酸咸苦辣,獨獨沒有甜。

  離得近了,才發現女鬼生得和陸青川有五分相像,眉梢眼角氣韻內斂,細細看時才看得出秋水氤氳流光那一轉。

  華陽一時恍惚,仿佛見到了死去的陸公子,聲音裡帶著哭腔,一個勁地說:「青川,我來晚了。」那婦人恍如未聞,她身上除了熏人慾嘔的腐臭,還帶著淡淡的脂粉香,花容月貌,到頭來不過是紅粉髑髏。這道猩紅的影子一步不停,血染的裙裾,慢慢地從華陽身上穿過去。

  華陽打了個寒顫,突然慘叫起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往事統統湧進腦海,惹得眼淚奪眶而出。

  華紫淵嗤了一聲,正要出手,就看見華陽猝然靜下來,目光呆滯地癱坐在地上,臉上還掛著兩行清淚。

  遠遠的,女鬼已經進了養心齋。門前兩幅金匾被燒得看不清本來面目,中間露出漆黑的門洞。這婦人流著清淚,被烈火燒著,步履匆匆。堂中那座佛龕正對著大門,觀音坐像寶相莊嚴,滿目都是刺眼的佛光。

  她忽然踟躕起來,眼睛裡漸漸地全是血淚:「老爺,老爺。」她流著淚,從佛前走過去,每走一步,就變一分模樣,等到了床前,把帳子掛到左右的床鉤上,已是溫婉淑靜、頭綰蘭釵、臉上薄薄抹著脂粉的舊時容貌。

  陸老爺還臥在床上,閉著眼睛,睡得極不安穩。直到這婦人執了他的手,才忽然舒展了眉頭。

  婦人嗚嗚地哭著,只說:「我也只能幫你這幾回了。從前你總到隴上來聽我唱曲,之後結為夫妻,十幾年了,雖然彼此嘴上不說,心裡未必沒有情意。」她輕輕扯了扯那人的手:「老爺,我們走吧。」不知怎麼,陸老爺在睡夢中,一點點露了笑。他閉著眼睛,慢慢翻身坐起來,摸索著穿了長靴,隨這婦人一道朝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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