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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聲音放得極輕,撩撥著耳膜。

  與這道士之間,那麼多恩怨,非得一絲一絲算個兩清不可。

  華陽睜大了眼睛,叫了一聲:「青川?」

  陸青川看著他,過了許久,眼裡的溫度漸漸斂去,又變回了深不見底的顏色。

  「青川,又是青川。這麼記掛他?」陸青川眼睛裡七分冷意,三分嘲弄:「既然記掛,如今才來,不嫌太晚了?」華陽呆站在那,不知作何反應。

  陸青川又問了一次:「小道長,真不要人扶?」華陽這才把手伸過去。

  花牆輾轉,苔痕斑斕,兩人行了一住香的光景,華陽突然喃喃著開口:「青川,你說我回來晚了……我是不是、真回來晚了,都怪我。」陸青川側頭看著他,輕聲笑道:「我可不會怪你。」華陽一時猜不透他是褒是損,細細咀嚼了一路,到了門口,才紅著臉應了一聲。

  華陽回了屋,直睡到日上中天才起。他走到井邊,探著身子往井裡照了照,把頭髮胡亂地挽成一個髻。然後才把水桶扔進去,灌滿了水,絞著井繩拎上來。

  滿園芳菲經昨夜風雨一潤,越發開得灼灼其華。整座陸府出奇的靜,日頭一照,碧瓦流輝,群芳爭妍,亭台樓閣錯落有致。華陽拿冷水潑了潑臉,凍得一個激靈,這才徹底醒了。

  他在院中守了好一會,終於等來個送菜的伙夫,食盒掀起,裡面齋飯茶果一字擺開。華陽抓著麵餅,在醬盤裡一抹,邊吃邊問:「你家公子呢?」那人唯唯諾諾地應著:「幾家商行都等著公子打點,恐怕抽不開身。」華陽想了想,道:「你知道昨晚出事了?」

  這家丁忙不迭地點頭,正要收拾碗筷退出去,聽見華陽又問:「這是第幾回?」家丁神色越發慌亂:「第四回,道長,我只是個奴才。」華陽沖他笑了笑,從錢袋裡摸出一兩白銀:「你別怕,哪四回?說清楚了就賞你。」那人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說:「大房死得最早,到昨晚,幾房妾室都死絕了。」華陽把銀錠子在手裡戀戀不捨地把玩了一會,這才遞過去。等家丁走遠,華陽掩上房門,用指頭蘸了茶水,在桌上勾勒起陸府坐北朝南、背山面水的格局。他腳上剛結了痴,傷口又疼又癢,才描出個大致的模樣,就忍不住去抓。

  就在這時,忽然聽見人說:「你這腿不要了?」華陽一抬頭,看見陸青川倚門站著,玉冠博帶,說不清的風流蘊藉。華陽想起昨夜的事,臉上有些發燙,嘴硬道:「我這是不破不立,大破大立。」陸青川笑了一會,摺扇上花團錦簇,襯著院中大好風光:「難得天晴,我帶你四下轉轉?」華陽連忙站起來:「真的?」他剛說出口,就發現自己說得莽撞,訕訕地又補了一句:「在觀里,天不亮就要起來練拳,實在是閒不住。」陸青川後退了半步,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幾遍,大笑起來:「不簡單,不簡單。」華陽受了奚落,悶不作聲地跟著他走出一段,腳步間仍是趔趄。

  花枝沉甸甸地搭在牆頭,陸青川從花牆下從從容容地走了過去,輕笑著:「你這性子,出什麼家。」「師父也說我又饞又懶,出什麼家。」

  「小道長,」陸青川回頭望了他一眼:「你心腸還不夠狠,做不了出家人。」華陽嘿嘿笑了幾聲:「這是哪的話。心腸軟的,大多是出家人。」陸青川笑了一陣,便避而不談。兩人又走出一段,花影橫斜過後,露出一堵月洞門。華陽忽然停下來,打聽道:「青川,這附近住了誰?」陸青川回道:「是老爺子的養心齋。他臥病在床,恐怕不便見你。」華陽臉色一凝,跛著腳就往那邊走。

  陸青川伸手一攔:「老頭昏睡的時候多,醒的時候少。等他醒了你再去。」華陽急道:「都火燒眉毛了,哪還等得及。」

  陸青川一挑眉,不再與他爭辯。

  到了養心齋前,只見榕蔭森森,大門兩側各鑲著一幅抱柱金匾,推門進去,便看見堂屋正中供著一尊金身觀音,繞過佛龕才是臥房。

  陸老爺果然還在昏睡,只有一截枯瘦如柴的手臂露在帳外。

  華陽連喚了幾聲:「陸老爺子,陸老爺子。」見無人響應,一雙眼睛忍不住偷偷去瞄陸青川,顯是被難住了。

  陸青川臉上自始至終帶著笑,似乎覺得華陽束手無策的樣子頗為有趣,直到房門忽輕忽重的響了幾聲,才整整衣冠:「又來催了。我還有帳目未算,先走一步。」華陽忙道:「你忙你的,青川,我在這裡守著。」陸青川看了他一會,突然眯起眼睛,貼著華陽的耳根,輕聲喚:「小道長。」華陽猶豫著應了一聲,臉上有些泛紅,耳朵又麻又癢,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

  陸青川臉上笑盈盈的:「自古佛道相爭,堂中觀音坐像是老頭的命根子,等會沒人的時候,你可別偷偷砸了。」華陽反應稍慢,呆了一呆,才漸漸明白過來;「你是在捉弄我?」「我捉弄你?」陸青川說得無辜。

  華陽正要點頭,額頭上忽然被這人拇指和中指相扣、輕輕彈了一下。

  陸青川已輕笑出聲:「那我再捉弄一次。」

  華陽捂著額頭,愣愣地看著他,竟不知要作何反應,許久才喃喃應了幾聲,幾茬亂翹的髮絲下,一雙耳朵燒得通紅。

  陸青川眯著眼睛,心情忽然大快——他無心設局,是這人甘願入瓮。

  若是就此放過,豈非太……

  陸青川伸出手去,從身後替華陽輕輕挽好鬢髮,笑著退至門外。

  等他走遠了,華陽臉上仍火燒火燎,直到抓起一旁的茶壺,閉著眼睛連灌幾口,才稍稍好受些。

  臥房間仍殘留著陸青力!身上熏的香,似麝非麝,幽幽沉沉,甜膩得像狐妖山魅,直叫人心神不寧。

  等味道徹底散了,華陽才走到床邊,把布帳撩開一角。床榻上,一位相貌清雋的中年男子和衣而臥。

  他看了半晌,不由偷笑起來,心道;等青川老了,就是這個模樣。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想道:幾十年不過一彈指,要是他真老了,我得了道,一老一少站在一塊,算什麼樣子。

  他這樣一想,臉上再也笑不出來,旋而又想:都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到那時我提攜一、兩個凡人,也在情理之中。

  華陽心念一轉,腦海中果真浮現他身披鶴雲道氅,施施然乘著祥雲到了陸府,慈悲無量地拽了陸青川的手一同飛升的情景。華陽嘿嘿傻笑了半天,猛地一搖頭,這才醒了。

  他見窗外天色尚早,挑了張交椅坐著打起盹來。睡到半夜,突然聽見窗戶被風吹開,四周靜悄悄的,月正中天。

  華陽慌忙站起來,在桌上摸了一陣,找到蠟燭,正要拿火石去點,又是一陣風,把燭火吹滅了。

  臥房狹長的格局,白天顯清趣雅致,一入夜,就如同漆黑渾濁的死水。

  華陽候在原地,聽見布帳後病人微弱的呼吸聲越喘越急,放輕了聲音喊:「老爺子,老爺子?」布帳後的呼吸聲忽然變大了,像是患了喘病,呀呷不已。

  華陽伸長了手想探個究竟,還沒碰到帳子,就聽見裡面的人喉嚨里像堵著濃痰,嘶嘶地倒抽著冷氣,片刻之後,突然聲嘶力竭地慘叫起來。

  華陽一個激靈,壯著膽子把帳簾左右一拉,就看見一個遍身血污的女鬼蹲踞在床角,眼裡慢慢地淌出兩行血淚。陸老爺兩手正掐在自己頸項之間,雙腿亂蹬,臉漲成血紅色。

  華陽嚇出了一身寒毛冷汗,等回過神,連忙去冊陸老爺的手。他心驚膽顫地提防著女鬼,聲音有些顫:「柳娘,一日夫妻百日恩。」華陽硬著頭髮,直視著那雙猩紅的眼睛,沒有再說下去。

  陸老爺喉嚨深處不時傳來咯咯的輕響,他臉皮發紫,雙腿用力一蹬,身子繃得筆直,原本素淨的被褥上滴滴答答濺滿了血點。

  華陽見勢不妙,把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陸老爺箍著自己脖子的一雙手仍是紋絲不動。華陽掰到後來,渾身上下大汗淋漓,早忘了什麼吃人的厲鬼。

  兩方僵持了半炷香的光景,陸老爺的手突然一松,華陽收勢不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等他掙扎著爬起來,女鬼已不見蹤影,病人平躺在床上,呼吸沉重,胸膛大起大伏,華陽呆站了片刻,然後才有了知覺。

  他在邊上驚魂未定地守了一頓飯的工夫,外面突然傳來模糊的更聲,一慢四快,響了五下。

  華陽雙手攏在袖筒里,打了個寒顫,嘀咕了一句:「五更天了。」陸老爺依然沒有要醒的徵兆,華陽看著他,突然道;「老爺子,我既然收了陸家的錢,就得把事情辦妥,是不是?」陸老爺雙目緊閉,臉色灰敗,哪裡答得了他。華陽只當他默認了:「我有幾事不明,為求弄清楚前因後果,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若有冒犯之處,還請海涵。」說著,朝陸老爺拜了拜,連念幾聲:「有怪莫怪,有怪莫怪。」華陽摸出一個細長的鐵匣,從裡面取出兩灶香,拿火石點燃了,煽出煙,擱在陸老爺鼻下,確定他吸進三、四口了,才把香插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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