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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陽用袖子拭了拭汗,又喝了口冷茶,等攢了些力氣,心無旁鶩地念了一段長咒,手掐法訣向前一指,眼前忽然漆黑一片,過了許久,黑暗裡才隱隱透出一線光。

  華陽知道自己入了陸老爺的往事,越發收斂心神,人如穿行於山洞之間,離洞口越近,光線越亮,一片刺目白光過後,漸漸出現了繁花飄落的小院,花樹下站著一個白麵團似的男孩,正拿著竹竿黏蟬。

  華陽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眼睛再也挪不開,心想:這不是當年的陸青川嘛。

  他正想著,視野已慢慢晃動起來,腳下傳來沙沙的輕響。陸小公子聽見聲音,轉過頭,沖這邊叫了一聲:「爹。」華陽笑得眉眼彎彎,在心裡連喚了幾遍:乖兒子。

  小陸青川拖著竹竿,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像是水上落了飛花:「我娘呢?」搭話的是個聲音低沉的男人:「病了。」

  陸小公子拿著竹竿,在糙叢里撥來撥去,好半天才說:「娘什麼時候才好?」那聲音說:「你往外面走,看誰可憐,就分些銀兩給他。多積德,做善事,遲早有一天會好。」華陽心中暗想:傻小子,你被你爹騙了。

  陸小公子聽了,果真朝外面走去。那男人把手放在枝幹虬結的老樹上,風起微瀾,吹下一陣落花。

  華陽微微眯起眼睛,正在琢磨自己是陸小公子在金陵救濟的第幾位可憐人,四周景致又變了,那是陸府後院的一堵院牆,牆上搭著一架長梯,旁邊有人問:「老爺,不過去看看?」那男人果真往前走了幾步,眼前的景色也跟著向前挪去。陸青川坐在牆頭問:「小耗子,你怎麼流血了,疼不疼?」牆那頭傳來一個清清脆脆的聲音:「摔了一跤,沒什麼大不了的。」華陽聽了,也想起了那時候的事,皺著眉頭罵:別聽他瞎說,被狗咬的,你說疼不疼。

  小陸青川問:「摔跤怎麼衣服也摔爛了?」

  牆那頭說:「早上還跟人打了一架,他弄壞我一件衣服,我打斷他一條腿。」華陽揉著鼻子,臉上悶悶不樂的:被狗咬也就算了,還是被你家的狗。

  兩人噓寒問暖了幾句,陸小公子又問:「我不是告訴你,東牆有個洞,等天黑了,你就悄悄過來,我屋裡有香茶有點心。」牆那頭支支吾吾的:「我哪是說來就來的,世道不太平,東西街南北渡口,哪都少不了我。」華陽冷笑了幾聲:誰說我沒來,東牆是有個洞,還是個狗洞。我剛鑽進去一個腦袋,就撞見四、五條惡狗,追著我跑了七、八條街。

  他遠遠看著兩個男孩聊得相逢恨晚,心中惡氣難消,明知陸老爺聽不見,還衝他連罵幾聲:老爺子,看夠了吧。你再想想別的。

  過了好一會,眼前的景色才漸漸變了,他坐在交椅上,有人替他捶著肩膀,華陽想扭過頭,去看看背後的究竟是誰,可擰了半天脖子,還是白費力氣。

  「爹。」

  那人一說話,華陽心裡透亮,心道:又是陸青川。

  陸小公子掂著腳,替陸老爺捶著背,低聲說:「爹,我想要個書僮。」男人說:「讓管家替你挑一個。」

  陸小公子說:「我自己選好了。」他倒是盡心盡力地在捶背:「他不但人機靈,還吃苦耐勞,謙讓有禮。」華陽聽了一會,仍是雲裡霧裡,心想:這說的是誰?

  男人應了一聲:「你自己拿主意。」

  陸小公子歡天喜地地往外走,一拉開門,就看見門外站著兩位美貌婦人,一名滿頭珠玉,一名稍有病容。

  陸青川看了,仰著頭怯怯地喚了一聲:「顧姨娘。」男人側著臉,也靜靜地望著那邊。

  華陽跟著看過去,其中一人音容相貌說不出的熟悉,正搜腸刮肚,忽然聽見陸青川喚:「娘。」華陽怔了半天,忽然打了個哆嗦。陸老爺這十幾年的事一下子像走馬燈一樣轉了起來,越來越快,轉得應接不暇。

  他看見陸老爺把窗戶推開,陸青川從窗前跑過,攀著長梯爬上了牆,沖牆那邊喊:「小耗子,我這有個肥缺。以後我吃什麼穿什麼,都少不了你一份,我們一塊念書,睡一個被窩。」牆那邊說:「你這是俗人的富貴,前幾天有個老道士跟我說,我前九世都是做乞丐,老天爺欠了我,這輩子讓我生一身仙人骨,將來要喝瓊漿玉液,享長生不老。」陸青川愣了愣,輕聲說:「我會對你很好的。小耗子,你要是犯懶,我瞞著別人幫你把活都幹了。」牆那頭靜了好半天,才笑起來:「我已經拜過師父了,一會就走。老道士說我天生要入道門,只要能看破,以後不可限量。青川,我是去享福的……」陸青川似乎應了一聲,背影卻孤單寂寥。

  等牆外的人去遠了,他還趴在梯子上,輕聲嘀咕了一句:「你還欠我一個名字。」第三章

  華陽只覺腦袋隱隱作痛,有滿心的苦,全說不出口。眼前浮光掠影地又一晃,院子裡嘩嘩地下起雨來,直下得晝夜顛倒,黑白不分。

  陸老爺一手卷著馬鞭,一手拎著陸小公子的後領,大步走到檐下:「你知不知錯。」華陽聽見陸青川的聲音:「我沒有錯。」

  陸老爺一甩手,就把陸青川推進雨里:「跪下。」他見陸青川仍站著,手一揮,狠狠地抽了他一鞭子,怒吼道:「跪下!」華陽嚇得惶急起來,仿佛是自己挨了打:你打他幹什麼!

  陸青川用手擋了擋,不吭一聲。陸老爺見他冥頑不靈,猛揮幾鞭,又將他一腳踹翻在地。

  華陽氣得臉色青白,看見鞭梢又抽下來,想伸手去抓,卻撲了個空,這才記起這一擋,原來己經晚了十幾年。

  小陸青川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在雨里瑟瑟發抖,過了好一會,才說:「我沒有錯。你要納妾,是你的事,何必當著我娘的面吹噓賣弄。」陸老爺怒氣攻心,下手再不留餘地。幾鞭下來,陸小公子皮開肉綻。華陽只覺得自己也挨了打,陸青川的聲音就是鞭子,他說一句話,自己身上就痛得一顫。

  陸青川輕聲說:「我娘病了。」

  陸老爺冷笑道:「你小小年紀,懂得什麼。」

  陸青川回了一句:「我要是喜歡誰,一定一心一意地對他好。」華陽聽得兩眼發澀,想上前攙扶一把,中間卻隔著似水流年。眼前又一晃,雨已經停了,天陰沉著,堂屋裡擺開好大一桌宴席,陸老爺端坐正中。

  華陽四處打量,也沒看見陸青川。等飯吃到一半,才遠遠望見一個青年,生得眉目清俊,捧著什麼大步進了堂屋,走近了才發現是一塊牌位。

  華陽正要定睛細瞧上面的姓氏名諱,忽然間天旋地轉,仿佛被重拳猛擊了一下心口,人也跟著倒向一旁。

  等華陽醒過來,發現自己上半身趴在床褥上,兩條腿已經跪得發麻。陸青川站在一旁,把臥房裡插著的那灶香掐熄了,眼睛的顏色極黑,不見半點笑意。

  華陽撐著地,想自己爬起來:「青川,我正看到要緊的地方……」陸青川伸過來一隻手,指尖冰涼,輕輕地按在他後頸上,聲音幾不可聞:「你看到什麼?」華陽反握住陸青川的手,那人剛要去掙,就聽見華陽痛苦地咳了兩聲,隨著斷斷續續的咳嗽聲,鮮血源源不斷地自嘴角溢出,像是把體內的血都嘔了出來。

  陸青川躲避不及,半邊衣袍都被染得斑斑點點。

  華陽怕嚇著他,連忙拿手掩住嘴,背過身去,一面咳一面乾笑:「青川,術法反噬,不要緊的。」陸青川用手捂著被他的血濺到的地方,似乎受著劇痛,臉色鐵青,許久,才說了句:「逞什麼強。」他看華陽咳得難受,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波瀾,還來不及細看,就不見了。

  等華陽緩過氣來,只聽陸青川低聲道:「我背道長回房休息。」華陽正用袖口擦臉,驟聞這一句,慌得連連擺手。陸青川再次看清他嘴角的血跡,心情無由來一陣煩悶,突然沉下臉:「上來。」華陽呆了片刻,竟真的把手慢慢搭了上去。

  等陸青川背著他,走出十餘步,華陽才漸漸回過神來,壓抑著咳嗽聲,湊到陸青川耳邊,小心翼翼地問:「青川,你有沒有想過,在你家鬧事的女鬼不是柳娘?」這句話大出陸青川意料之外,他微微一怔,背著華陽走入花徑:「怎麼說?」華陽見他一副不上心的模樣,不禁有些泄氣:「我原本沒想這麼多,直到剛才去老爺子夢裡轉了一圈,發現他對老情人刻薄,對幾房妾室倒是十分有情。青川,你人在陸府,一定聽那女鬼唱過,都是些青春已老、新人舊人的。」陸青川微微側過臉,就看見華陽也在看他。原本還在懊惱又被這人的血給……但看見華陽賠著小心的樣子,不知為何,竟裝作和顏悅色地應了一句:「我懂你的意思,柳娘年輕貌美。」華陽見他肯開口,眼中多了些喜色,視線卻躲閃起來。頭頂花枝一樹壓得比一樹低,擦著華陽的頭過去,花瓣都落在雙肩,許久才聽華陽續道:「是啊,如果她是柳娘,剛進門不久的人,傷什麼韶華。」陸青川背著他從花徑出去,抄近路折向華陽暫住的小院:「道長今日所為,就是為了弄明白這一點?」華陽認真點了點頭:「青川,要是女鬼不是柳娘,這一切都解釋得通了。」陸青川隨口應了一聲:「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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