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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唱快開場的時候才來,白著張臉,病得直打顫。

  我們三個人商量了半天,又排了一遍,確保萬無一失。該他上台的時候,主唱把夾克一脫,露出裡面的緊身背心,一擤鼻涕,小跑著就衝上台了。

  光碟在機器里轉著,音樂響了起來,我坐在音響室的凳子上,把嘴巴對著麥克風,手裡還拿著張歌詞,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唱到間奏的時候,已經能聽到門外隱隱約約的掌聲。

  好不容易解決掉整首,音響室的門突然開了,一個人氣喘吁吁地瞪著我。

  他就這麼目不轉睛地瞪了我好一會,又狐疑地看了眼李哥,不知道肚子裡又在冒什麼黑水,逕自走過來拽我。

  李哥拎著我的領子把我扯到他背後,恰趕上主唱歡天喜地地跑回來,扯著破鑼嗓子大喊:「錢寧!李孟齊!」他進了門,反手就把門一關,四個人擠在一間狹小的音響室里,簡直喘不過氣了。

  主唱訕訕地問了句:「這是誰啊?」

  那人渾身都緊繃起來,還在看我。我往後退了半步,嘴上卻在笑:「不認識。」那人愣了一下,忽然掉頭就走。

  我哆哆嗦嗦地又去摸煙盒,卻摸了個空。是李哥往我嘴裡又塞了一根煙,左手擋著風,右手給我點著了火:「以後少抽點菸,多喝點彭大海,菸癮犯了就嚼糖,護護嗓子。」我使勁搖頭,糖這一個字,騙了我多少回。

  晚上李哥把這幾個月的工錢分給我們,三個人在路邊攤圍著火鍋爐坐著,又要了一打啤酒,兩瓶白酒,我喝得最多,酒量又最差,沒幾輪就開始高談闊論。

  「現在誰還吃糖!開頭甜過了頭,正美滋滋的時候,再吃別的,全成了苦的!」那是多久以前,是誰跑到我跟前,口袋裡裝滿了五顏六色的糖果,我拿得越多他越高興。

  主唱給我們把酒滿上,我又灌下一杯,悶笑起來:「小時候隔壁住了個妞,我天天欺負她。這幾年又見了面,發現人家不記得以前的事,還對我挺好,就大著膽子去泡。」李哥把酒瓶挪遠了一些,挑著眉毛說:「錢寧,你喝多了。」我拿手撐著下巴,還是滿臉堆笑:「jian不容易泡上了,想著這輩子非她不要的時候,才發現她是裝不認識我,她叫我小名。」李哥默不作聲地給自己倒酒,又夾了幾筷子菜,我把頭埋在胳膊里:「她記得我欺負她,她是來報復我的。」主唱把遠遠擱在一邊的酒瓶又挪回我面前,一邊擤鼻涕,一邊勸酒:「屁大點事,多喝點。」我被他推了兩下,這才拿起重新滿上的酒杯,一仰頭,又幹了。

  李哥突然站起來,去結了帳,把我架起來:「走了。」我被冷風一吹,這才迷迷糊糊地站直了,跟著他搖搖晃晃地往回走。就這樣歪歪斜斜地走了一路,好不容易才看見我那棟被雨水洗得掉色的舊樓。樓梯口靠牆站著一個人,縮著脖子等在那裡,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我用手揉了揉眼睛,那個人還站在那裡。

  李哥用左手扶著我,又扯住我的領口,像拔蘿蔔似的往上拽了一把:「錢寧,站直,別倒了。」我的腿卻越來越軟,兩隻手在半空中亂抓了一陣,終於碰到了牆。

  李哥狐疑不定地勸著,企圖把我摳在牆壁上的手指掰開,我死也不放,直到李哥手上又加了兩分力氣,硬是把手扯下來,讓我看自己指甲蓋外翻,滿是灰白色石灰粉的指fèng:「你看看自己的手!」我心裡難受得厲害,肚子裡如同火燎,頭暈眼花地喘了一陣,頭一扭,把晚上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

  這一整天的雨,直到晚上才漸漸轉小,積水順著傾斜的擋雨板往下流,仿佛又是一重細密的雨簾。

  李哥在褲兜里翻了好久,找到一張撕剩一半的紙巾,在我嘴巴上抹了兩把,嘴裡還是那句話:「錢寧,站直了。」我居然真的站直了,腳卻往後躲。我們這邊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那個人仍在發呆,兩隻手插在連帽外套的口袋裡,在樓下踱來踱去。額發濕漉漉地貼著臉,嘴唇發白,哆哆嗦嗦的,像是凍著了。

  李哥半是扛半是拽,把我又往前拖了二十米,那個人才突然反應過來,漆黑的眼珠子直愣愣地看向這邊,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我肚子裡又痛起來,哇地乾嘔了兩聲,李哥微擰著眉,又拿紙巾給我擦了擦,然後把髒了的廢紙揉成一團。隨手扔了。

  那人忽然走了過來,扯過我空著的一隻手,扛在他肩膀上,飛快地說了一句:「我來。」我抖得厲害。酒喝得太多,人似醒非醒,只覺得像蝸牛出門少背了一個殼,又冷又怕,誰都不敢看,哪都不敢去。

  李哥卻不肯放,和他互相僵持了一會,那人先說了一句:「我背錢寧回去,前幾次也是我背的。」李哥靜了一會,才說:「我有他家鑰匙。」

  我飛快地瞥了那人一眼,看著他忽然刷白的臉,只覺得連眼眶也被酒氣熏得發紅,心裡裝滿了伴隨著鈍痛的快樂。

  戴端陽,這三個字已經跟了我整整十五年,它像噩夢一樣從不在人清醒的時候來,侵襲時避無可避,一驚醒就是滿臉淚痕。

  端陽站在那裡,被雨水打濕的額發溫順的貼在額頭上,嘴唇哆嗦著,半天才擠出一個微笑:「我也有鑰匙,只是還回去了。」我腳下發軟,靠李哥穩著,低頭又乾嘔了一會。腳邊全是坑坑窪窪的積水和穢物,肚子早就空了,酒氣一蒸,還是習慣性的發出作嘔的聲音,連膽汁都嘔了出來。

  端陽那隻手是冰涼的。我拾起頭,把手從端陽手裡抽出來,歪著腦袋衝著他笑,又朝他擺擺手。

  李哥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只是架著我上樓,我回過頭,看見端陽還站在那裡,縮著脖子,像是覺得冷。

  進了門,李哥把門鎖上,想找點吃的給我。我坐在椅子上看著他走來走去,等他回過頭,忽然愣了,半天才說:「錢寧,你真是醉了。」我還在看他,只知道眼淚狼狽地掛了一臉,傻乎乎地回了一句:「為什麼?」他臉色陰鬱,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不點,只是叼著,窗外霓虹燈火在細雨里化成無數色塊,他突然狠狠地踹了一腳桌子:「還哭!」他喘了好一會,才說:「錢寧都不像錢寧了。」我把頭埋在膝蓋,又流了一會馬尿,真他媽的醉了,都不像我了。

  認識這麼久,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在猜對方還在乎不在乎,猜不出,只好用話去扎。

  我的疼從來忍著,他從來寫在臉上。

  零三年末,主唱在南方站穩了腳,李哥和我相繼跟了過去。

  同樣是這一年,戴端陽結束了交換期,比我更早一步離開了這座城市。

  我一直滯留到元旦的前一天,才背著大包小包,費力地擠上火車。

  隨著車廂晃動的節奏,坐在我對面的中年人像小雞啄米似的打著瞌睡,我一手抓著椅子的扶手,一手緊摟著行李,聽著窗fèng里撲進來的風聲,昏昏欲睡地坐著,每當要睡著的時候,又會忽然一個激靈,拾起頭,四下張望一圈。

  窗外是陌生的風景,身邊是陌生的人,廣播裡突然傳來播音員恭祝新年的聲音。我把袖子挽起來,看了眼手錶,這才發現已經過了十二點,二零零四年已經來了。

  早上火車到站,李哥手上夾了根煙,已經在車站口等了我好一會。

  看到我搖搖晃晃地出來,李哥接過我兩樣最重的行李,走在前面帶路,馬路上車流穿行,到處都是像我們這樣南下打拼的人。

  到了地方一打量,發現李哥臨時下榻的地方比我想像中還小,靠牆放著一張鐵床,一個鋪好的地鋪,吉他、播音器、效果器、電線、樂譜架,還有敞開的吉他套擺滿一地。

  他坐在擴音器上,從雜物堆里挖出一個電話,撥了主唱的號碼說接到我了。

  在這幾分鐘裡,我去廁所洗了一把臉,牆上的鏡子缺了一個角,我在鏡子裡看到自己濕漉漉的面孔,眼睛下面兩道青黑色的陰影,薄嘴唇發烏,連忙又掬著冷水使勁搓了兩把。

  從廁所出去的時候,李哥那通電話還沒打完,他用手指了一下,示意我去看床上那疊日程表,兩周一次的走秀,四、五家酒吧、夜總會、歌廳的駐唱,還有零零碎碎的散單,滿滿的行程安排像拉磨的騾子一樣轉個不停。

  李哥掛了電話,看了我好一會,才說:「睡一會吧,明天開始工作。」他頓了頓,又接了一句:「在這邊闖出個名堂來。」我隨口應了,任他在我肩膀上狠狠拍了兩下。

  半年不見,我以為李哥會多少富態一點,沒想到他又瘦了一圈,我不知道他幹嘛這麼累,又不是活下下去了。

  可幾個月跑下來,漸漸地我比他還拼,活得比他還累。每天日夜顛倒,拿泡麵填肚子,唱完一間就搭車去下一間。

  我想交房租,想要把好吉他,我想學主唱在市中心買套房,我想存點錢,等唱不動的時候治病養老,頂多苦一年,最多兩、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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