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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能想到存了六年,我仍然在過日夜顛倒的日子。都二十八歲了,仍然蹲在化妝間的角落,用筷子挑起泡麵,側著臉往嘴裡送。

  外間巨大的音樂聲咚咚咚敲擊著耳膜,連地板都微微顫慄,一拉開門,就被驚天動地的重金屬搖滾樂包圍,貼滿了玻璃鏡片的反光球緩慢地旋轉著,轉得人分不清東西南北。我握著吉他上了台,站在鼓手後面試音。

  大家都擠在舞池,跟著音樂扭動胳膊,大跳貼面舞,一旁的吧檯和餐桌反而空了出來。只剩下一個人還坐在靠近舞池的雅座,專注地看著一張菜單,玻璃茶几上插著假玫瑰的花瓶恰好遮住小半邊臉。

  我站著的地方正對著他的座位,就多看了幾眼,只覺得越看越眼熟。

  領班路過台下,見我還在台上發怵,扯著嗓子罵了我幾句。那人聽見聲音,剛好抬起頭,舞池裡一束燈光掃過,把他的眉眼照得格外清晰。

  領班又推了我一把:「錢寧,你……」

  我突然反應過來,把演出用的西裝外套往她懷裡一塞,拎著吉他,慌不擇路地沖向後門。

  我並不想這個時候遇見他。

  在我只剩最後幾個月的時候。

  李哥凌晨四點才回,躺下就睡,醒來後接了個電話,徑直走進客房,沉下臉罵了我幾句:「錢寧,你怎麼回事,半途落跑?」我知道他有客房的鑰匙,悶不作聲,他又推了我兩下,眉頭緊擰著:「生意不想做了?」我搖了搖頭,坐起來,繞到廚房打了兩個荷包蛋。

  李哥單手插在口袋裡,在廚房門口看了一會,忽然說:「昨天就算了。今晚這家給的錢多,別再砸了。」我這才點了一下頭,把飯菜端給李哥。

  天黑後我背著吉他,跨上單車,早早地出了門,到化妝間換了套乾淨點的衣服打上領結,在門fèng里往外看了一眼,發現空蕩蕩的座位上已經坐了一個人,正拿手指輕輕叩著桌沿,桌上插著假花的花瓶還沒有撤下。

  我把門關上,腦子裡一片空白。

  我想逃第二次。可李哥說,別再砸了。

  晚上九點整表演開場,鼓聲響起,燈光漸漸變亮,我硬著頭皮站在那裡,腳卻打著哆嗦。

  新來的主唱滿台瘋跑,又唱又叫,我壓根不敢往台下看,彈錯一個音,就被擴音器放大無數倍,再被密集的鼓點蓋住。三首例行曲目演完,我小跑下了台,急著去找停在後門的單車。

  那個人卻堵在門口,領班也在,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

  「他唱一首多少錢?」

  我低著頭,想從他們之間擠出去,那人一直按著門把,沒有鬆開的意思。領班訕訕地接口:「他唱不了,前幾年太拼,結果把嗓子唱壞了。」我漲紅了臉,硬是闖了出去。

  那個人過了好一會才跟上來,慢慢地靠近。我好不容易才摸到單車鑰匙,急急忙忙地往車鎖里捅,捅了兩、三下才捅進去,卻擰不開。

  他就站在單車旁邊看著我開鎖,昏黃的路燈恰好照著我們,我用的力氣太大,突然聽見咯嚓一聲響,鑰匙居然斷在了鎖孔里。

  我呆站著,頭昏腦脹,滿頭的汗,幾乎喘不過氣了。

  戴端陽把手伸給我,語氣平淡地說:「好久不見。」我腳抖得站不住,慢慢地蹲到了地上。

  過了半天,突然聽見他說:「你真是變了。」

  人人都說我變了。

  端陽的手並沒有收回去,直到我在褲腿上擦了擦手心的汗,自己搖搖晃晃地站穩了。戴端陽笑了一下,把手斜斜地插進西裝口袋,那張臉五官深刻俊美,卻稚氣全無。

  他擺弄了一下徹底拋錨的單車,語氣輕鬆地說:「有幾個老同學叫我來這邊看看,說是會有驚喜。果然是驚喜。」他這樣說了,臉上卻沒有半點驚喜的意思:「我的車就停在路口。」我沒動,還是站在原地,端陽不動聲色地和我僵持著,半晌才說:「稍等,我去開車。」我還是沒動,他剛轉過身走了兩步,我突然撒腿就跑,背上的吉他一顛一顛的,拍得我脊背生疼,就這樣往死里跑了一長段路,才停下來喘氣。他沒追上來。

  說我變了,可誰沒變。

  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家裡,脫了鞋,澡也不洗,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

  李哥在外面跑場子的時候,打電話問我有沒有按時開工,我都說有。隔天下午他回來,先去洗了個澡,我趁著這個空檔熱好了飯,又煎了幾個餃子,我們邊吃飯邊看球賽,直到一頓飯吃完,他也沒從我身上看出什麼端倪。

  就這麼安安穩穩地過了兩天,我以為事情從此揭過,把丟下的活又撿了起來。那天晚上,在歌廳演到半場,主唱把麥克風從架上拔下來,率先跳到台下,除了鼓手,能跳的都照例跟著他跳下來,貝斯不插電,音樂聲驟然小了很多。

  我聽著主唱撕心裂肺的聲音,麻木地掃著弦,跟著他們從客座中穿過去,突然被人從後面拉了一下,回過一看,是個醉得不輕的胖子,腆著肚子問我:「我桌上的錢包呢?」我把手用力地抽回去,主唱還在前面邊跑邊唱,我啞著嗓子說:「自己找!」正要追上去,那胖子卻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把酒瓶往桌上一敲,瓶底都碎了,露出鋒利的邊緣,指著我罵:「就是你拿的吧!」四周一片嘩聲,我也是一肚子無名怒火,把吉他取下來,扔到一邊,逼近了幾步,和他面對面站著。

  場子一下子亂了起來,我嗓子啞得幾乎說不出話,只能一字一字慢慢地和他爭辯:「有種去外面打。」主唱這才趕過來,把我往後面拉:「錢寧,算了,別計較。」又沖那人說:「一人退一步。」我手上還捏著吉他撥片,憤憤地塞進口袋,正要作罷,那人卻忽然朝我身上揮著瓶子劃了一下,要不是我避得快,當時就見血了。

  「騙誰啊,就是你拿的!」

  我猛吸了一口氣,一手扼著他的手腕,一手拎著他的衣領,把他往外面拽:「去外面。」胖子身後幾個兄弟都站起來,貝斯手擋在我面前,唯獨領班遲遲不來。我一個人把那胖子拽到外面,一腳踢在他肚子上,他舞著酒瓶被我踹在地上,正要爬起來,我又一腳踩在他掄瓶子的手上,恨恨碾了兩下。

  還沒等過足癮,他兄弟在我背上給了一肘子,把我打得趴在台階上,樂隊的人也趕上來,兩幫人馬扭作一團。

  我想起這幾天鬱結不散的悶氣,瘋了似的衝到最前頭,挨一拳,把帶血的唾沫咽下,又狠狠揮出一拳,這樣蠻鬥了十幾分鐘,警車便呼嘯而至,把我們兩邊都按倒了。

  我跪在馬路邊上,在逼仄的視線里,看見對面的街道上零零星星站著幾個圍觀的路人,依稀中又看到了端陽。

  他似乎正要進歌廳,無意間掃到這邊,突然停了下來。

  我紅著眼睛,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掙扎著,無論如何要站起來。

  那胖子指著我嚷嚷起來,整條街都能聽見他的聲音:「就是他!偷了我的錢包,還打人!」我只覺得耳朵轟地響了一聲,等我清醒過來,人已經沖了過去,高高揮起來了拳頭,沒等拳頭落下去,又被人按跪在地上,只能嘶聲吼著:「我沒有。」好不容易擠出的聲音,卻被更大的聲音蓋住,臉被按得緊貼地面,貼著碎石和沙粒。

  那人仍僵在對面的街道上,好半天,才往這邊走。

  「就是他!我的錢包本來放在桌子上的,被他偷了!」「我沒有。」我抱著吉他,沒有空閒的手,原本是要這麼說的,卻被人使勁往下按,連牙齒都沾著泥土。

  終於有一個人的聲音從中間插進來:「你被偷了多少錢,我給。」背後的人這才鬆了手勁,主唱把我拉起來,我氣喘吁吁,滿臉的灰。

  戴端陽正拿出他的皮夾,看見我看他,滿臉諷刺地笑了一下:「錢寧,你真是……」我扭過頭,把嘴裡的灰和血沫呸的一聲,都吐在地上。

  戴端陽就這麼笑著,眼神冰冷,卻翹著嘴角:「錢寧,怎麼這次不說,會被人往死里打?怎麼這次不說,幫幫我,不然這輩子就完了?」他伸手去掏錢,我渾身抖得厲害,卻不再看他,低著腦袋,用手背反反覆覆地擦拭嘴角。

  街上都靜了,終於能聽見我的聲音,我終於能慢慢地辯白:「我在彈吉他,沒有空閒的手,不是我。」那醉鬼還在鬧:「誰知道他怎麼拿的!」

  我笑了一下:「他只是個醉鬼。」

  周圍的人都跟我一塊恍然大悟地笑起來。

  我用手背捂住嘴,笑得直打哆嗦,卻不願意再多看一眼我老熟人的臉色,哪怕能猜到他拿著裝滿錢的皮夾僵站在那裡的模樣。

  樂隊的人把我扶到一邊坐著。沒多久,李哥也來了,他把他的重型機車靠邊一停,從人群那頭擠進來,徑直走到我面前。

  我給李哥看我臉上的傷,李哥應了聲,轉過身去善後,戴端陽仍站在原地,臉色鐵青地看著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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