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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陽嘴裡急急地叫著:「小糙!小糙!」

  他跟著我們走,明明追上了,卻不知道怎麽讓我們停車。

  我猶豫了一會,心裡想說再見,一開口卻是嘿嘿兩聲笑。

  端陽不明白,還伸長了手想抓我,我把兩隻手都背在身後不讓他碰。

  端陽腳下絆了一下,差點站不穩,還在那裡哀哀地喚我:「小糙。」我朝他笑:「端陽,我們當初要是不鬧脾氣就好了,以後想見都見不著了。」端陽聽了,像是憑空降下來一個大巴掌,狠狠地扇了他一嘴巴。他臉色慘白,站在原地哇地一聲大哭了出來。

  我心裡卻在高興。

  每個人都把話藏在肚裡,在乎不在乎誰猜得出,只有拿話去扎他,他疼了,我才能恍然。

  我突然探出身子,仔仔細細地看著越變越小的端陽,一頭又黃又軟的頭髮,黑眼睛,花毛衣。

  這是好事,端陽,快跑吧,端陽,我是瘋子,別被瘋子記掛上。

  第三章

  這一走就是好多年。

  我們租別人的地下室,沒有窗戶,只有唯一的一盞燈。渾渾噩噩的時候反倒痛快,一旦神智清醒,特別是在晚上,我害怕想起戴端陽的名字。

  可我睡不著,只要一熄燈,腦袋就轉得飛快,哪怕是芝麻綠豆的小事也噴涌而出,這水流一般的思緒清澈見底又來勢洶洶,滿屋子仿佛都倒影著粼粼的水光。

  周圍越是靜,我越是覺得身前身後有許多濕潤的蛙聲、蟈蟈聲、蚯蚓鑽土的聲音在緊逼,思緒沉溺在水光粼粼的過去,鼻腔卻嗆進四面牆騰起的土灰。

  我又想起書上騙人的話,我們全都直奔天堂,我們全都奔向相反的方向。

  四年後再相遇,端陽絲毫未變,眉宇端正,眼睛黑白分明,裡面沒有一點邪,而我已經從人變成了蟲豸。

  我只記得那天,樹上結滿了梔子花的花苞,不是晚春就是初夏,樹葉濃翠欲滴,樹梢間蒙著一層炫目的光暈。

  我那群哥們還像過去那樣,堵著幾個低年級的學生勒索。我把帽檐壓得低低的,站在巷子口望風。

  小孩掏光了身上的錢,還要聽一番恐嚇,這才陸陸續續地被推出窄巷。剩下最後一個的時候,我彷佛聽到了端陽的聲音:「我不想給。」我心裡忽然跳了一下,手心都出了汗。巷子裡的人聽了都罵起來,手上有裁紙刀的紛紛推出了刀刃。我實在忍不住,探著頭朝裡面張望了一眼,只一眼,就看見端陽筆直地站在牆角。

  他又長高了,眼睛裡冒著怒火,淡粉色的嘴唇抿成一條線,光憑他這態度就免不了一頓教訓,弄不好還要見血。我忙把帽檐再壓低幾分,粗著嗓子喊:「李哥,來人了,咱們撤吧。」這群人倒是膽大:「你別管,這小子欠揍。」

  我怕端陽真被他們打了,又繞到學校門口,要保安報警,等那人真打了電話,我才敢回去。巷子裡已經開始拳腳交加,我連忙嚷嚷起來:「李哥,走吧!我聽見人報警了!」到了這個時候,我這群兄弟才知道要跑,巷子裡只剩端陽,他喘著氣,傷得倒是沒我想像得那樣重。

  我原來也要跑的,可看著端陽扶著牆的樣子,不知怎麽就上前拉了一把。

  端陽一下子瞪了眼睛,死死捏著我的手腕:「這事沒完!是你們打了人,走,見老師去。」我聽見警笛聲,嚇得篩糠似的,拼命要跑,又不願意打他,只好胡亂地罵「兔崽子別擋道!」、「放手!不然扇你一耳光!」。

  就耽擱了那麽幾秒,端陽猛一鬆手,我使得勁大了,整個人都向後倒去,後腦勺撞得生疼,連遮臉的帽子都掉了。

  警笛聲一路長鳴已經到了巷子口,我大腦空白,只知道躺在地上傻傻地往上看,使勁眨了兩下眼皮,魂魄才漸漸回來。

  我生怕端陽認出我,又生怕端陽認不出我,要是被抓到我媽面前,只怕她會哭瞎了眼睛。

  我聽見腳步聲朝這邊走來,下意識地說了一句:「端陽,我是錢寧。」下面的話說得無比順口,那本來就是我那幾年的口頭禪:「別說是我做的,要是被他們知道,我這輩子就完了。」端陽愣愣地看著我,半天一動不動。

  在他面前,我算是把最後一點面子也給丟光了。人要是心裡有鬼,和別人對看一眼都不敢,酸的是鼻子,辣的是眼睛,澀的是舌根,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細細一咂嘴,又說不上究竟是什麽滋味。

  正憋悶得厲害的時候,突然有個黑影撲過來,把我壓得肋骨生疼。

  我嚇了一跳,奮力掙脫,那個又沉又暖的傢伙卻越抱越緊,使勁摟著我的脖子,把腦袋死死埋在我胸前。

  我呆了半天,才認出他後腦勺那個小小的發旋,張著嘴巴,連呼吸都忘了,好不容易才擠出一點嘶啞的聲音:「端陽?」端陽在我胸口模糊地應了一聲。

  我突然覺得臉燙得厲害,胡亂地推他,話也說得結結巴巴:「戴端陽,別抱了,多大了。」端陽活像個無尾熊,我越說,他摟得越緊,臉深深地埋在我懷裡。原來和我差不多高的個子,他非要蜷起手腳,整個人掛在我身上。

  我猶豫了半天,試著在他後腦勺上摸了一下。手剛放上去,端陽的肩膀就是抖了抖,箍在我脖子上的手改成用力揪我的衣服。

  隨著斷斷續續的哭聲,我胸前的衣服漸漸被溫熱的液體濡濕了,一股要命的乾乾淨淨的味道倒灌進鼻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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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使勁瞪著眼睛,手都不知道往哪放,鼻子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心跳得比打鼓還快,只好胡亂地大喊:「你還敢哭!丟人!沒出息!」端陽哭得直打嗝,哭一陣,就可憐兮兮地叫我一聲:「小糙。」哭一陣,又叫我一聲:「小糙。」我實在忍不住,鼻子一酸,另外一隻手也不聽使喚地摟住了端陽的腦袋。我抱著他的頭,他揪著我的衣服,我們躺在地上一個比一個哭得難受。

  警察進來的時候,拿手電筒在我們身上照了兩圈:「那群小流氓呢?」我們只知道哭,好半天,我才流著鼻涕說:「早跑了。」那群人又問:「幾年級的?都叫什麽名字?」

  我不敢說,端陽是真不知道。他們明知道套不出什麽東西,還要問得鉅細靡遺,當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

  好不容易把人唬走,端陽一邊哭一邊揉著眼睛:「小糙,我好疼,你看這裡,都破皮了。」我握著他腫了的那條胳膊,一邊擤著鼻涕一邊勸:「我幫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說完就朝他破皮紅腫的地方吹了口涼氣。

  端陽的哭聲突然小了,定定地看著我,我們兩張臉挨得極近,端陽的眼珠子比最昂貴的寶石還漂亮,閃得人頭暈眼花雙腳發軟。

  他低低地和我抱怨:「錢寧哥哥,你到底去哪了?」我想起這四年的故事,想挑出幾件有意思的事逗他,卻想不出一件甜的,支吾了半天,只好說:「你別管。」端陽把腦袋靠過來,滿頭軟軟的頭髮被太陽一照,變成了溫暖的深棕色,他小聲說:「我想你。」我驚嚇過了頭,不知為什麽,到了這一刻,心裡泛起的卻全是歡喜。我原來打算只抱一小會,就把他趕到一邊,可手一碰到端陽的衣服,就變成了無尾熊寶寶和尤加利樹,誰見過捨得推開無尾熊的樹。

  後來天色太晚,端陽不肯回去,我只好像當媽的抱著沒斷奶的兒子一樣,抱著端陽吃力地往前挪。

  端陽真以為我力大無窮,放心地掛在我身上,淡粉色的鮮潤嘴唇一張一合,說的全是我最想聽的話。我們臉貼著臉,比連體嬰兒還要親密,饒是我的臉皮再厚,也慢慢燒得滾燙。

  端陽湊在我耳邊說:「我家就住在前面那個路口。」我挪得大汗淋漓:「以後記住了,回家別走這條路。」端陽高高興興地應了一聲,突然在我右臉上響亮地親了一口,我腳本來就軟的,被他這麽一碰簡直是天旋地轉,再也站不穩,趕緊把他放下來,面紅耳赤氣喘吁吁了半天,才梗著脖子罵他:「弄得我一臉口水。」端陽呆了一小會,然後才把手從我脖子上面挪開,把他兜里的錢給我看:「錢寧哥哥,你看,我存了好幾年的錢,你喜歡吃什麽,我都給你買。」我吃了一驚,瞪著他看了半天,才悄悄地問他:「剛才別人搶錢的時候,你為什麽不給?」端陽也學我,把聲音放得輕輕的:「我想留給你。」他說著,忽然沖我笑了一下:「早知道他們和錢寧哥哥是一夥的,我就把錢給他們了。」我腦袋被這句話震得一片空白,狡辯的話脫口而出:「不是!」聲音大得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端陽猶猶豫豫地直視著我的眼睛,像是能把我整個人給看透了,我氣勢立刻又弱下來,結結巴巴地笑:「當然不是,我不是那種人。」他不作聲了,埋頭走路。我把雙手交叉著放在腦袋後面,臉上下意識地換上了一臉親切:「端陽,你在學校交到朋友了嗎?老師喜歡你嗎?成績還跟得上嗎?一定夠累的吧。」端陽的聲音清清脆脆的,他埋頭走路,不肯看我:「都還好。」我忽然覺得特沒意思,於是腳步一頓,訕訕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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