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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陽發現腳步聲停了,連忙回頭一望,然後一溜煙跑回來死死拽著我的手,驚魂不定地問我:「怎麽不走了?」我看著他,死撐了半天,還是忍不住伸出手,在端陽頭上揉了兩把:「傻子,離你家就幾步路了,自己回去吧。」「錢寧哥哥,」他拉著我的手腕喊:「我知道我們上的是同一個學校。」我看了眼自己穿的那條校褲,知道暴露了身分,只好胡亂點了點頭,他又問:「你在哪個班?我以後好去找你。」我看著端陽,眼睛有點泛酸,報了班名,又乾巴巴地補了一句:「你來啊,我罩著你。」+++++

  晚上到了家,我把校服襯衣和外套都翻出來,撐開熨衣架,拿熨斗來回熨了幾遍。第二天去學校,滿教室的人都在交頭接耳:「錢寧來上課了!」我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支能寫字的筆,筆挺地坐在那裡,唯恐自己學得不像。

  一下課,端陽果然來了。他從門外探出一個腦袋,額頭上都是汗,一看就是趁著課間跑上來的。

  有同班的人幫著吆喝:「錢寧!」

  我心跳得極快,猛地一站,幾步跑過去。端陽沒等我站穩,就一把攥住了我的手,他掌心裡有一團濕熱的紙,黏黏的,隔著老遠就聞到一股甜膩的奶香:「糖,給你的。」我低著頭使勁地看,手心果然有一塊糖。旁邊看熱鬧的人發出模糊的笑聲,端陽愣了一下,求助似的望著我。

  我一下子被豬油蒙了眼,腦袋昏昏沉沉地再也轉不過來,把掌心裡半化的糖幾下剝了糖紙,一口吞了下去,連什麽味道都沒嘗出來,就顧著撒謊:「還成。」四周都靜了,轉而又鬨笑起來。

  我攬著端陽的後腦勺,想捲起袖管教訓他們,又顧忌端陽在,只好皮笑肉不笑地跟著笑了兩聲:「這是我弟弟。」端陽這個傻小子,居然還高高興興地點頭,想起那時候的糊塗事,真是一筆爛帳!

  端陽扯著我的衣袖說:「小糙,來我家玩吧,我家裡都是糖。」我被他哄得暈乎乎的腦袋一下子清醒了,這騙小姑娘的招式我八百年前就用過了。我往他腦門上用力一敲:「行啦。」端陽愣了愣,嚷嚷起來:「真的!我存著零花錢,看到你喜歡吃的我就買回來,有一大堆。小糙,你去看一眼就知道了。」我憋了半天,還是把我最不明白的話給問了出來:「端陽,你跟我說實話,我以前對你好嗎?」端陽也傻了眼,小心翼翼地答了一句:「也還好。」我小聲嘟囔了一句:「那為什麽……」

  我才說到這裡,就覺得嘴巴特別乾,喉嚨里火燒火燎的,除了緊張,再沒有別的念頭。

  端陽又看了我一眼,忽然說:「不為什麽,錢寧哥哥,我就是願意。」他這麽點年紀,懂什麽人情世故,我想笑,可心裡不高興,無精打采地應了一聲。

  這真是個大麻煩,我巴不得端陽這樣孝順我,可我又不要無緣無故的孝順。我想從自己身上挖幾個值得喜歡的地方,靈魂的閃光點,一個都找不到,越是這樣我越是心慌,像是撿了錢包又捨不得還的人,明知不是自己的,又存著萬中之一的僥倖。

  四年不見,戴端陽只聰明了一丁點。

  他還是每天帶糖,可每天只帶一小塊,甜滋滋的味道剛吊起人的胃口,又沒了,再想吃,他就開始鼓吹他家裡的物華天寶群糖薈萃。

  我每次跟他掏心掏肺地說:「端陽,一塊糖可壓不死英雄漢。」他就急得臉蛋通紅,一副非把我綁去了不可的樣子,一會又紅著眼睛,把臉猛地側到一邊。我一塊餅乾的工夫,他兩種表情換來換去。

  忽然有一天,我還是穿得整整齊齊,在教室里坐得端端正正,可沒等到端陽,第二天才總算逮住他:「昨天你去哪了?」端陽若無其事地看著我:「我和同學去公園玩。」我眼睛裡嗖嗖的冒火:「去公園?!」

  他還不知悔改:「還去了我家,我請他們吃糖。」我彷佛看到自己的糖掉在螞蟻窩裡,每隻螞蟻都想從我這分一杯羹,一時間腦袋都懵了。

  端陽眼睛斜斜地瞟著我,試探著問了一句:「錢寧哥哥,你再不去,東西都被人吃完了。」我唇乾舌燥眼睛發澀,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吃完正好,反正不是給我的。」端陽不為所動,那張清清秀秀的小臉上,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閃著灼人的光:「是給你的。可再不吃,糖就壞了,我是沒辦法。」我猶猶豫豫地看著他,被他這麽一說,一肚子火都給掐滅了,反倒有一句別的什麽話,憋也憋不住,急著要脫口而出。

  端陽突然展顏一笑,又加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糙:「我家沒人。」我憋不住了,漲紅了臉說:「既然都快壞了,那走,我幫你吃。你找我啊,幹嘛便宜別人。」戴端陽沒動,直到我走出兩、三步,傻乎乎地回過頭去找他,才發現他還站在原地,翹著嘴角,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許多年後,他被老師點名上講台去解一道題,他站在黑板前,一手插在口袋,一手拿著粉筆,寫了滿滿一板,然後把上面那塊黑板也拉下來,又寫滿一板,最後才是答案。

  坐在我旁邊的人都瘋著鼓掌:「果然是端陽!」我看見他回過頭,不露聲色,卻翹著嘴角。

  同樣是解對了題,一模一樣的笑。

  第四章

  現在想想,那真是泡在蜜罐子裡的一天。

  我滿屋子亂竄,端陽捧著糖盒跟著我跑得氣喘吁吁。我真記不起來我吃了多少東西,糖漿酸甜,巧克力醇香,果凍慡滑,一吐舌頭,連舌根都是藍的。

  戴端陽被我嚇了一跳,剩下那把糖豆攥在手心也不知該給不該給。

  我沖他傻笑:「哈哈。」

  他朝我苦笑:「嘿嘿。」

  吃到後來,我癱坐在他家沙發上,站都站不起來。端陽就坐在我腳邊,捧著他的小收音機,把天線拉得長長的,來回擺弄了半天,收音機里才傳來嘈雜的歌聲。

  多少年了,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想起坐在我腳邊的端陽。他低著頭,露出後腦勺小小的發旋,有幾撮頭髮被陽光照成了金色,收音機正在播放一首老歌。

  那真像是一個夢,嘴裡有殘留的甜味,陽光正溫暖,音樂像風鈴聲一樣撥動心弦。我瞪著眼睛,幾乎喘不過氣,有什麽東西一下子不一樣了,眼前忽然一片開闊,像是溪水嘩地一個水花,淋濕了岸邊的一顆卵石。

  端陽以為我聽不清,關了收音機,打著節拍,加上翻譯,又給我唱了一遍,他歌詞記得很牢,可唱起來太可怕了。

  Therewerevoicesdownthecorridor走廊深處一陣歌聲迴蕩IthoughtIheardthemsay我想我聽見他們在唱

  welcometotheHotelCalifornia歡迎來到加州旅館我跟著他哼著曲調,妄想把這五音不全的聲音拉回來。可端陽忽然不唱了,傻傻地看著我,我不明白,仍靠著沙發椅背,用手在扶手上打著節拍。

  端陽突然使勁地晃著我:「小糙,你接著唱啊。」我瞪著眼睛,不明所以。

  戴端陽幾乎把我給搖散了,一迭聲地說:「再唱啊,我還想聽!」我只好又給他哼哼了兩句,端陽聽得臉頰通紅,拼命給我鼓掌。到後來他一夸好,我就猛地打一個寒顫,耳朵滾燙,燙得我難受。

  我意志堅定拼死掙扎:「你胡說。」

  可越是矢口否認,他越是信誓旦旦,奉承話兜頭蓋臉地砸下來,人被捧得兩腳像踩在棉花里,暈乎乎的,簡直是漫步雲端,哪還認得什麽東南西北。

  戴端陽兩隻手撐在我膝蓋上,把許多磁帶殷殷地拿到我面前:「小糙,我喜歡這首歌,你唱給我聽……我還喜歡這首。」在這之前我哪聽過什麽歌,卻被他逼著現學現賣,聲音像是從心裡淌出來的。先是澀澀的暖流,在五臟六腑里潤色了一遍,又被嘴裡染著糖漿的舌頭一抖,終於成了歌。

  端陽把頭埋在我膝蓋上,一個勁地說:「真好。」我們這苦辣酸辛的十幾年,仔細篩一篩,原來還能篩剩許多真心實意的片刻,用手絹擦一擦,還會發出明亮的光。

  在我唱得口乾舌燥的時候,端陽突然把腦袋抬起來:「錢寧哥哥,別人聽過你唱嗎?」我張了張嘴巴,想說沒有,又嫌丟人,硬著頭皮顯擺了一句:「唱,怎麽不唱,大家都夸好呢。」「那怎麽行,」戴端陽一下子氣鼓鼓地撲了上來,把我摟得死死的:「都是我的。」人要是從沒被誇過,突然被狠狠表揚一次,那種滋味一輩子也忘不了。端陽那一句真好,定了我往後十幾年的命數。

  那時候街邊有賣爆米花的,棉花糖的。為了招來顧客,車架上都裝著一個放歌的喇叭。

  貨販一邊吆喝:「爆米花,香噴噴的爆米花!」喇叭里也跟著唱:「浪奔,噹噹噹噹,浪流,噹噹噹噹!」我每次聽到歌聲,耳朵都豎得直直的,全神貫注地聽,專心致志地學。到了學校該干什麽便干什麽,只有在課間沒人的時候,才偷偷跑到樓頂,握緊了鐵圍欄扯著嗓子嚎:「浪奔,浪流!」我想唱歌,大聲地唱,那一口悶氣只能用唱喊出來。可那時候面子比紙還薄,不敢在別人面前獻醜,只好偷偷地來。我白天在樓頂練嗓子,晚上自個在被窩裡哼,我在沒人的地方盡情嘶吼、放聲高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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