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我把錢硬塞給他,轉身就逃,端陽在後面叫我:「錢寧哥哥,你拿著吧,不然我白挨打了。」+++++

  這些破事,我一直猜不透端陽到底忘了沒有。

  那幾年,我是土匪惡霸,他是良民。任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一件有關照顧他的、哪怕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端陽長得好看,口風也緊,要是能頒獎,一定是冤大頭裡數一數二的人物。那時還不明白,一個人從小學會了欺負人,還欺負上癮了,這一輩子能有什麽出息?

  家裡人常說我,錢寧,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忘了哪一次,又被老師揪著耳朵扭送回來,我爸把我脫了褲子一頓好揍,我拼命地哭,哭的聲音越響,我爸揍得越輕。

  端陽從門口經過,聽見哭聲,又繞了回來,隔著門fèng往裡看。我兩個屁股紅得像猴子屁股,腫得像駱駝駝峰。我瞪著眼睛想把他瞪走,端陽偏不,紅著臉幾乎把整個腦袋都探了進來,生怕看不清楚。

  我氣得吼他:「你棒打落水狗、你也不是個好人!」他被我一罵,臉卻更紅了,遠遠地後退了兩步,隔著門fèng無聲地叫我:「小糙,小糙。」後來再遇見端陽,他仍記著我光屁股的倒楣樣。

  我扶著腰一瘸一拐地走到雙槓前,剛要坐上去,端陽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小聲地說:「錢寧哥哥,你屁股還腫著,別坐了。」我被他說得大失臉面,臉紅脖子粗地沖他吼:「你說什麽?」他不吭氣了,我又吼了一遍,恨不能叫得整樓都聽見:「你有本事再說一遍?」端陽皺著眉頭看著我,一句話都不肯說。

  我急於掙回面子,站在他面前就要去搜他的口袋:「吃的呢?交出來。」我剛把手伸進去就抓住一小包水果糖,端陽居然捂著口袋不讓我拿,他第一次這樣。

  現在他只比我矮半個頭了,我一下子沒了底氣,卻只能硬著嘴皮:「你說過都給我的。」他擰著眉頭,過了好久,才把手從口袋上慢慢地挪開。

  我卻不想拿了。

  我把腦袋湊過去,在端陽耳邊笑:「不就幾顆糖,真當我稀罕,呸!」腦袋一熱,話脫口而出,脫口而出了才後悔。我這一生都毀在這張嘴上。

  端陽猛地瞪大了眼睛,臉漲得通紅。原來端陽也會生氣。

  往後幾十年,總有人讓我看書,說陶冶、放鬆、消磨時間,還有一群群的妖精赤膊打架,我不看,書都是假的。書上說吵了架,總恨不得一輩子不見面。我卻恨不得時時撞見他,他越是躲我我越想相見。

  他明知道的,我凡事都想分出個輸贏。他不給我偏要搶,搶來了還要裝出不屑。

  他明知道我的脾氣,又幹嘛和一個糊塗人計較糊塗。

  每次從學校回來,端陽都已經早早躺下。為了見他,只要一放學我就跑,快到家門口,才把惴惴不安都藏好了,背著手,一步一步踱進去,好在門前走廊兩側台階轉角不期而遇。

  我撞著他的肩膀走過去,高高地挑著眉毛,像炫耀羽毛的孔雀,一旦走了過去,他沒給反應,我又成了鬥敗的雞。

  我只能沖著他喊:「端陽,你心眼真小,我瞧不起你。」他不肯抬頭,我偏要直瞪瞪地看著他的眼睛,看他眼睛裡是不是後悔了,是不是也露出要和好的意思。

  我只能罵他,不動手,卻要用言語扇他的耳光:「瞧你瘦得跟豆芽似的,別擋路。」我小心翼翼地猜端陽還在乎不在乎,猜不出,只好用話去扎他。他疼了,我才能恍然。

  端陽被我堵在走廊,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我要回去了。」我不讓:「我也有糖。」

  那時候剛有課間的點心,我捨不得吃,把麵包從牙fèng里省出來,忍了大半天,這個時候才拿出來,放在鼻子下裝模作樣地嗅,朝端陽傻笑:「真香。」我等著端陽伸手來拿,端陽,你看我都後退一步了。可端陽不拿,紅著眼睛說:「那就好,我要回去了。」我嘴笨,說出來的話和想的明明不一樣,他明知道。

  他這麽一說,我只好自己在麵包上咬了一口:「太香了。」咬完後,我心裡更急得抓耳撓腮。先前從學校里跑回來出了一身的汗,只想去洗個澡,可沒了頂著臉盆的端陽,洗澡有什麽意思。

  一不留神,端陽就在我手背上狠狠拍了一下,從我的胳膊底下鑽了過去,頭也不回地跑了。

  我疼得一哆嗦,越是形同陌路、我越想相見,越不肯道歉、越殷殷盼著轉機。只要這麽一盼,我就恨不得一天三頓飯、每頓飯撞見他一次。明天我就示弱,哪怕明天之後又等明天。

  晚上吃飯,我爸悄悄地問我:「還在鬧彆扭啊?」我不肯說話,我爸就開了一瓶白酒,拿筷子在酒里一蘸,說:「張嘴。」我張了嘴,我爸拿筷子蘸了一滴酒餵我。

  我媽用胳膊肘不滿地頂了兩下:「你又在教壞他。」我爸笑眯了眼。

  吃了飯,一家人看電視看得正高興的時候,我爸找不到墊腳的板凳,又把腳丫子扛在我肩膀上,說:「兒子,給爸爸扛扛腳。」我拼死反抗,他這才悻悻地收了回去。

  我爸攢了兩箱的白酒,計畫每天自己喝半瓶,然後餵我一滴,過個十年二十年,他千杯不醉我也酒精考驗。

  到了冬天,正是喝酒的時節,一個家忽然就散了。

  +++++

  那天頭頂灰濛濛的,太陽白得刺眼,我站在家門口,拿著一個桌球拍練習。

  端陽家的門開了一條fèng,我恍惚間以為是端陽在看我,於是格外賣力,把黃球拍得像小鳥穿花一樣。等收了拍子,用手在空中一握,把球攥住的時候,再回頭看,那扇門已經大開,原來門背後沒有人。

  我一下子打不起精神,坐在地上直喘氣。

  滿走廊的床單,隨便用手一撩,金白色的陽光就突然暴漲。我用手擋著眼睛,從指fèng間往外張望,灰黑色的水泥地往外延伸過去,視線盡頭是一扇綠色的鐵門。

  我就這麽等著家裡人拎著塑膠袋穿過鐵門,只要他們一進來,我從樓上看塑膠袋的顏色,就能猜出晚上吃什麽。黑袋子總用來裝魚,白色的裝肉,紅色是青菜和蔥葉子。可等了大半天,一個人影也沒有。

  我只覺得出事了,又乾著急,在樓上來回地走。到了晚上,我媽一個人回來了,她幾乎是撐著扶手撐上樓的,兩條腿一直在哆嗦,一下子像老了十歲,看了我好久,才知道要把我摟緊了。

  她渾身發抖,死死地咬著牙關,不肯哭出聲音,冰涼的眼淚順著我的脖子流到背上。

  我怕得厲害,也開始胡亂打顫,哭著問她:「媽,怎麽了?」我摸她的頭髮,平時再不懂事也禁不起她這麽一哭。她無論如何也不肯說話,用手指把鼻窩裡的眼淚擦了,一把把我摟起來,大步走進屋子,聲音都啞了,還要強擠出笑:「餓了吧,媽給你做飯。」我傻傻地問她:「爸呢?」

  我媽忽然走不動了。

  她把我放下來,弓著背,扶著一旁的鞋櫃,眼淚從眼眶裡掉下來,張著嘴巴哭,喉嚨里卻發不出聲音,人順著鞋櫃慢慢地滑倒在地上。

  我不敢過去,只知道陪著掉淚。

  我後來跟我媽去看過我爸,他被捆在椅子上,五花大綁,我們進去的時候,他還衝我們笑。

  老錢家的家族病史出了一幫瘋子,都是二十九歲發病,一天不差,從祖爺爺,到太爺爺,到爺爺,到我爸,一個也沒有逃過。

  我去看醫生的時候,我媽在一旁哭成了淚人。

  醫生用筆敲著桌子問她:「重度人格分裂的遺傳度接近百分之八十,你們又有家族病史,當初要什麽孩子。」我瞪著那老女人:「我不是瘋子。」

  沒人理我。

  出了醫院,我又瞪著我媽:「我不是瘋子。」

  她哭腫的眼睛裡再擠不出一滴淚,只是死死地抱著我。

  我聽說有的人年紀輕輕被車一撞,撞傻了,十年二十年才醒來,大好青春都泡了湯,他沒過去,我沒以後,他沒昨天,我沒明天。我的清明只到二十九歲,二十九歲後再沒有錢寧。

  我爸一出事,為了就近照顧病人,兩天後我們就搬到了別的地方。我媽叫了輛平板車,把東西裝上去,然後才交了鑰匙。

  我媽跟行李坐在一塊,然後把我也拉上車,沒踩幾步遠,看見上了幼稚園的端陽混在一群小孩里嬉嬉鬧鬧地回來。我第一次看見端陽這麽高興,說得手舞足蹈,別的小孩都全神貫注地聽他說話。

  我不知道要擺出什麽表情,只好愣愣地望著那邊,三輪板車擦著這群小孩騎過去。

  端陽一側頭,剛好看見我和這一車的行李。他呆了一呆,然後不由自主地跟著板車走了幾步,然後停一停,又追著再走幾步。

  拉板車的師傅騎得又慢又晃,端陽跟著緊走了幾步,居然跟我們走得一樣快。

  書上都是騙人的,只會寫別人追火車追汽車追公車,他們沒見過這種車,四面通風,頭頂敞亮,走得比人還慢,追這種車才是真傷心。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