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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篇是講臣道,專門講幹部對上面盡忠的道理,但是盡忠不能只作單方面的要求,如果上面領導得不對,下面也不可能忠心的,所以王朗在這裡引申,要上位者有真正的道德,下面自然感激思義,這和《論語·為政》孔子所說的:“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兩句話的意思一樣。王朗在這裡就是襲用孔子的這兩句話,予以闡述。任德感義的,同“道義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一樣,可以達到最高的政治目的。假使靠察察為明,使下面的人怕做錯了成為風氣,就與孔子所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的結果相同。就是說不要認為拿政治的體制來領導人,拿法令來管理人,是很好的政治。法令越多,矛盾越多,一般人就在法令的空隙中逃避了責任,而且自認為很高明,在內心上無所慚愧。他最後說,這兩種情形之下,好壞的懸殊很大,主要的還是在於領導人自己的權衡,像天平一樣,不能一頭低一頭高,要持平。但一個領導人、大幹部,決定大事的時候,不能斤斤計較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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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曰:季文子,公孫弘,此二人皆折節儉素,而毀譽不同,何也?

  這是歷史上兩個人的評論。季文子是春秋時名臣,道德非常高。公孫弘是漢朝有名的宰相,此人來自鄉間,平民出身,很有道德,名聞天下,一直做漢武帝的宰相。雖然做了幾十年宰相,家裡吃的菜,還是鄉巴佬吃的菜根、豆腐、粗茶淡飯,穿的衣服舊兮兮的,非常樸素。我們看《史記》公孫弘的傳記,一長篇寫下來都是好的,實在令人佩服,不好的寫在別人的傳記里了。這是司馬遷寫傳記的筆法。公孫弘這個人實際上是在漢武帝面前作假,等於民國以來的軍閥馮玉祥一樣,和士兵一起吃飯的時候啃窩窩頭,回去燕窩雞湯燉得好好的,外面穿破棉大衣,裡面卻穿的是最好的貂皮背心,公孫弘就是如此。季文子和公孫弘都折節--所謂“折節”,在古書上常看到,如“折節”讀書。曾國藩有幾個部下,器宇很大,但學問不夠,受了曾國藩的影響,再回去讀書。結果變成文武全才,這情形就叫作折節讀書。換句話說,就像一棵樹長得很高,自己彎下來,就是對人謙虛,雖然身為長官,對部下卻很客氣,很謙虛,所謂禮賢下士,也是折節的意思。這段書說,季文子、公孫弘這兩個人,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榮,都不擺架子,自己也能儉樸、本素,可是當時以及歷史上,對這兩個人的毀譽,卻完全不同。司馬遷對公孫弘是親眼看到的,寫歷史的人,手裡拿了一枝筆,絕不會姑息的,對就是對,不對就是不對。可是中國的歷史,大多都是隔一代寫的,當代多是記錄下來的筆記。由此觀之,問題很大,隔了一代,就有許多事情不夠真實。但是評論歷史人物,卻的確需要隔一代。在當代要批評人物,也得留點情面,這就有感情的成分存在,隔一代的評論就不同了,沒有情感和利害關係,才能冷靜客觀。這裡的兩個人,在當時的為人處世型態和做法是一樣的,當代的人很難評論,而後來歷史的評論,完全不同。這是什麼道理?

  范曄稱:夫人利仁者,或借仁以從利!體義者,不期體以合義。

  范曄是《後漢書》的作者,南北朝劉宋時的名臣。他說范曄曾說過,人並不是各個都仁,有些人拿“仁”來做幌子,在政治上假借仁為手段,以達到個人的私利;另外有些人處處講義,做事情講究應不應該,合不合理,可是並不一定是為了一個義的目標而做的。

  季文子妾不衣帛,魯人以為美談;公孫弘身服布被,汲黠譏其多許,事實未殊而毀譽別者。何也?將體之與利之異乎?故前志雲,仁者安仁,智者利仁,畏罪者強仁。校其仁者,功無以殊,核其為仁,不得不異。安仁者,性善者也;利仁者,力行者也;強仁者,不得已者也;三仁相比,則安者優矣。

  這仍是范曄的話,他說季文子身為宰相,他的太太們身上沒有穿過好的衣服,魯國人談起來,都認為這是自己國家的光榮。可是漢武帝時候的公孫弘,當了宰相,一輩子穿布衣服。(等於現在的人,始終穿一套卡其布中山裝,這樣不好嗎,說他作假,作一輩子可也不容易。)而和他同朝的監察御史汲黯,(這個人漢武帝都怕他,監察御史的職權大得很,皇帝不對,有時他也當面頂起來。古專制時代的皇帝也不好當的。汲黯講話不大清楚,有點大舌頭,好幾次為了國家大事,和漢武帝爭吵,他站在那裡,結結巴巴講不出話來,把漢武帝都逗笑了,依他的意見,教他不要急。)這個骨鯁之臣,硬作風的人,就當面指責公孫弘是作假。季文子和公孫弘的實際行為都是一樣的,可是在歷史上,季文子絕對是好的,公孫弘則後世認為他在作假,是什麼理由?這就要自己去體會。

  用仁義做手段來興利,或為了天下的利益,或為自己的利益,一是為公,一是為私,差別就在這裡。換句話說,歷史是很公平的。如果真的做了一件事,在歷史上站得住,留給後世的人景仰,是的就是,非的就非。所以前人書上的記載(指孔子的話)說:“仁者安仁,智者利仁。”有些部下,怕觸犯上面規定的法令,怕不合規定,勉強做到仁的境界,這樣做就不是自然的,不是本身的思想道德與政治道德的修養。所以比較起來,這幾種為仁的表現雖然一樣,但是仔細考核起來,他內在思想上,心理的動機是有差別的。有些人天生的就仁慈。如以歷史上的帝王來說,宋太祖趙匡胤就天生的仁慈。

  一部二十四史,幾乎沒有一個開國皇帝不殺功臣的,只有趙匡胤杯酒釋兵權,成為歷史的美談。等於是坦白地說明了,他手下這些將領,在起義當時,都是他的同事,當時他只是憲兵司令兼警備司令這一類的官,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同事們把他捧起來,當了皇帝。後來他想也是很難辦。我們看了一部二十四史,做領袖的確很難,我們常說朱元璋刻薄,殺的功臣最慘,如果人生經驗體會得多了,到了那種情況,也真沒有辦法。朱元璋本來很好的,當了皇帝還念舊,把當年種田的朋友找來,給他們官做,可是他們在朝廷里亂講空話,把當年小時候打架踢屁股的事都說出來,說一次還不要緊,常常說,連其他的大臣都受不了,只有宰了。不要說當皇帝,很多人上了台以後,一些老朋友、老同學,來了一起做事,也一樣以老同學關係,在公開場合說空話。所以趙匡胤當了皇帝以後,一些同時打天下的人,恃寵而驕了,使趙匡胤沒有辦法,只好請大家來吃飯。酒喝多了,飯吃飽了,他對大家說,皇帝這個位置不好坐呀!大家說,這有什麼不好坐,大家擁護你到底。趙匡胤說,你們當時把黃袍替我穿上就逼我做皇帝,假使有一天,別人也把黃袍替你穿上,又該怎麼辦?這一下大家明白了,站起來問他該怎樣才好,一定聽他的。於是趙匡胤說,大家要什麼給什麼,回家享福好不好?大臣們只好照辦。這就叫做杯酒釋兵權,所以沒有殺過功臣。這是研究趙匡胤的這一面,他確實很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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