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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面的這些歷史故事,都是說“臣行”的,所謂臣行,也就是人臣的自處與處事之道。一個人做事對自己的立場要認識清楚。

  下面繼續提出臧洪死張超之難的故事,討論他是不是可稱為義?臧洪死張超之難故事的原文,在這段文章的後面,用括號引述出來了。我們必須先了解這個歷史故事的實際經過情形,然後再說它的道理。在這裡大家一定會奇怪古人寫文章為什麼這麼彆扭,把論理的文字,寫在前面,而把所討論的歷史故事,寫在後面。這是因為古人認為這些歷史故事,每一個讀書人都知道了,假使先敘述故事,再論道理,在古代認為這是丟人的事,甚至認為作者看不起人,好像表示別人對歷史都不懂,只有他懂似的。因為中國古代讀書人,大多都對歷史典故很熟。現在可不同了,一般寫論文,都是東抄西抄一大堆,寫出來的意見,不是作者的,而是抄來的。這是古今之不同。其次,古人有時引述的歷史故事,在文章中等於現在文體的註解,所以放在正文的後面,這是我們對於古今文體需要了解的地方。我們是現代人,就走現代的路線,從後面讀起,先把這段歷史故事了解,等一下再回過來看它對這個故事的評論。

  昔廣陵太守張超委政臧洪,後袁紹亦與結友,及曹操國張超於雍丘,洪聞起被圍,乃徒跣號泣,勒兵救超,兼從紹請兵,紹不聽。超城陷,遂族誅超,洪由是怨紹,與之絕,紹興兵圍之,城陷誅死。

  這是三國時的事。廣陵是現在的江蘇揚州一帶。張超是當地的太守,他把地方的政事交給了臧洪,後來袁紹也和他做朋友。有一次曹操在雍丘(現今河南杞縣)這個地方,把張超包圍起來。臧洪聽到這個消息,因為張超是他的朋友,又是長官,所以就光著腳,哭著到處替張超求救兵,一面自己也出兵。同時因為袁紹是朋友,也向袁紹求救兵,可是袁紹沒有理他。結果張超被曹操消滅了,全族都被殺了。臧洪就為這一件事情恨透了袁紹,而和他絕交了。朋友變成了冤家,於是袁紹又興兵圍攻臧洪,破城以後,臧洪也被殺掉了。

  議曰:臧洪當縱橫之時,行平居之義,非立功之士也。

  後來一般人討論這件事,就認為臧洪自己莫名其妙,頭腦不清楚,當三國那個時代,正是所謂縱橫時代,等於戰國時候一樣,是沒有道義的社會,談不到要為哪一個盡道義,立身於社會中,對當時的環境看不清楚,在縱橫的時代,而去講道德、講仁義,亂世中去講太平時候的高論,當然搞不好,這就是所謂:“居今之時,行古之道,殆矣!”在現在的時代,要想實行三代以上的禮樂之道,是走不通的。因此也可以看到孔子的思想,並不呆板,他教我們要趕上時代。“當縱橫之時,行平居之義,非立功之世。”就是對臧洪的結論,這樣做,如果想立功、立業,救時代、救社會,是辦不到的。

  現在再回過來看《長短經》的作者,對臧洪這件歷史故事的評論,他首先提出問題:

  ……

  或曰:臧洪死張超之難,可謂義乎?

  假定有人問臧洪這樣為張起而死,夠不夠得上是義氣?於是他引用范曄的話:

  范曄曰:雍丘之圍,臧洪之感憤,壯矣!相其徒跣且號,束甲請舉,誠足憐也。夫豪雄之所趣舍,其與守義之心異乎?若乃締謀連衡,懷許算以相尚者,蓋惟勢利所在而已。況偏城既危,曹袁方睦,洪徒指外敵之衡,以纖倒懸之會,忿悄之師,兵家所忌,可謂懷哭秦之節,存荊則未聞。

  范曄是說,曹操圍攻雍丘,消滅張超,當時臧洪為了朋友,到處請兵,可以說是一種壯烈的情操。而他赤了足,奔走號哭的行為真值得同情。因為英雄豪傑,在某種環境之下,對於是非善惡的取捨,與普通一般人的講究仁義,在心理上是兩樣的,(讀古書到這裡,要想一下,為什麼豪雄之所趣舍,其與守義之心異乎?)我們可以引用西方宗教革命家馬丁路德的名言,“不擇手段,完成最高道德。”為了達到最高的主義,最高的理想,有時候內心儘管痛苦,也不得不作些小的犧牲。在平時作人也如此,假定現在朋友、同事之間,家庭有了困難,即使下雨下雪,沒船沒車,走路也得趕去幫忙。但到了一個非常的時候,自己有大的任務在身,那恐怕就不能顧全這個朋友之間道義的小節了。所以孔子說:言必信,行必果。浸浸然,小人哉!”這個話就很妙了。孔、孟之道,總是教人忠信,講話一定兌現,做事一定要有結果,面孔子卻又說,這樣事事固執守信的,只是小人。這麼說來,是不是言不必行,講的話,過去了就算了嗎?並不是這個意思。讀書最怕如此斷章取義,必須要看整篇,才知道孔子這幾句話的意思。也就是說,大丈夫成大功,立大業,處大事,有個遠大的目標必須要完成的時候,有時就不能拘這些小節,小節只是個人應做的事。如為國家民族做更大的事,個人小節上顧不到,乃至挨別人的罵,也只好如此。

  另外一個觀念:

  若乃締謀連衡,懷詐算以相尚者,蓋惟勢利所在而已。

  在三國的時候,袁紹、曹操、張超這一班人,和任何亂世時代,據兵割地稱雄的人,都是一樣,有時雙方和平訂約了,有時候雙方又打起來,也和我們現代的國際局勢一樣,這是個非常時期。每逢一個非常時期,不要以為國際之間有道義信用,實際上都是在作戰,利害相同就結合,利害不相同就分手了。每個人都是在打自己的算盤,只要形勢上有需要,利害上有關係就做,這是當然的情形。在這樣一個時代中,如果這一點看不清楚,而去與人講道義,就只有把命賠進去了。更何況,像三國時候,那種地方軍閥互相割據的戰爭局面下,雍丘是一個非常危險、孤零零的偏僻地方,臧洪只知道自己的朋友張超被曹操毀了,以為袁紹也是朋友,去請袁紹幫忙,卻不知道曹操與袁紹之間,因為利害的關係,已經結合了。這就是說臧洪的頭腦不夠,對時勢分析不清楚,如何去做好這工作?他想借袁紹的兵,把曹操打垮,這是很危險的。像吳三桂借滿清的兵打李自成,結果就成了滿人的天下。再以中國的軍事哲學--《孫子兵法》的思想來講,不冷靜地先求“謀攻”的關鍵,只是感情用事,以個人忿恨的私見,影響到作戰的決策,頭腦就昏了,心理上情緒的悲哀、怨恨,是軍事學上的大忌諱。這不只是限於軍事,在工作上有時碰到緊急困難的時候,個人的情緒忿捐之中,特別要注意,必須把這種情緒先除去,然後才能夠冷靜,才能把事情分析得清楚,“謀定而後動”而像臧洪這樣“徒跣且號,束甲請兵”,和以前戰國時候,吳楚之戰,楚被吳打垮了,楚名臣申包胥到秦國去請救兵,在秦庭哭上七天七夜的情形是一樣的。這樣對個人節操而言是對的,但對事情而言,這是沒有用的。不能解決問題。這裡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個人做人的情操是一回事,處理事情的觀點、看法、智慧的決定,又是另一回事。如申包胥哭秦庭的故事,在他個人,是成了千秋萬世之名,但為楚國著想,借了外力秦兵去打關國,前門驅狼,後門進虎,也不是好辦法,還沒有聽說過這樣能復國圖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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