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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自我批判和否定成為絕對標準的同時,一個新的禁忌Tabu也形成了——就是對納粹主義的任何同情或諒解。活過納粹時期的父母絕口不提自己的過去,在學校里被教過“萬惡的納粹”的子女也不願、或不忍,追問上一代的過去。一種集體罪惡感這個禁忌,到九十年代還像一個發炎的腫處,碰不得,一碰就起全身痙攣。

  這個發炎的腫塊是德國特有的歷史包袱,使德國人特別顯得緊張。在任何國家,甚至包括猶太勢力強大的美國,你都可以想像在一個社交場合上,某個大嘴巴開始講猶太人的笑話,以取得哄然一笑的效果。在德國,別說不容易找到這麼一個大嘴巴,就是找到了,笑話出口之後,他看見的可能是一張一張鐵青的臉。

  這個歷史包袱,對許多人來說,可能是太重了一點,所以才有科爾總理的名言:

  “後生者無罪”,為下一代減輕負擔。可是他沒有辦法防止人去觸犯那個禁忌——那個禁忌目標也太大了。

  失業的、失學的、沒有家庭溫暖的、心裡朦朧著反抗衝動的少年和青年,找尋發泄的目標。他怎麼樣可以轟轟烈烈地干一下,讓全世界為他震動?有什麼東西,在這個社會裡,是絕對絕對碰不得的,一碰就要天崩地裂?答案太清楚了。在德國,強姦、放火、殺人、搶劫,和任何其他社會一樣,都只是一般社會新聞,連亂倫、殺父殺母,都只是犯罪學家和社會學者關懷的小領域。在這個國家,只有一件事能造成轟轟烈烈的效果:那就是殺人,而且必須是殺外國人。

  只要殺的是外國人,肯定上的是第一版頭條新聞,而且不只是國內新聞的焦點,也是國際媒體的寵兒:街頭巷尾,莫不談論,舉國為之震動。

  牽涉到排外事件的德國人,百分之七十是二十一歲以下的青少年。這些青少年,和極左的赤軍不同,沒有組織的帶領也沒有政治理念的支持。他們多半來自低收入階層,失業,失學,酗酒。去年縱火殺人的十九歲青年拉爾斯,來自一個破碎的家庭,母親在他九歲那年自殺死亡,他就在扶養中心長大,一向是個問題兒童。五月犯案的是十六歲的克里斯強,沒有父親,母親常換伴侶。他解釋自己恨外國人的動因:母親從前有個情人,他很喜歡。那個人經營的加油站有次被人搶了,據說是被外國人搶了。克里斯強被警方逮捕時,爛醉如泥,不省人事。

  看德國的排外風cháo,必須有這麼一個歷史焦距:在對納粹歷史進行自我批判的過程中,德國文化形成了一個絕對的禁忌。對禁忌挑戰,不管是理性的或盲目的,其實是青少年階層的特色。九十年代由青少年主導的反外風cháo,究竟有多少是屬於法西斯理念的推動?有多少是屬於青少年對一個龐大禁忌的盲目反抗?還等時間來澄清。不考慮這個禁忌形成的歷史背景而遽下斷語:日爾曼民族主義復甦、希特勒精神復活、納粹主義橫行德國等等,恐怕都是未經深思的危言聳聽之辭。

  值得擔心的是,危言聳聽造成影響,將原來已經森嚴的禁忌再加幾道鎖,而導致更強的反彈。每次事件發生,就有人提議將所有極右黨派指定為非法集團,以杜絕影響。真那麼做了,無非使地上活動轉流地下,更難監督和控制。禁忌不化解而增強,猶如在發炎的腫塊上塗辣椒水,恐怕只能誘使青少年更想狠狠咬它一口。

  以“平常心”看待德國的排右暴力?歐美各國尚做不到,德國人自己也做不到。

  事件發生,德國正派媒體極少自我辯護說,他們英國美國法國種族問題一樣嚴重云云。反倒只是不斷地自我鞭策,討論如何讓外國人可擁有雙重國籍、如何給予外國人投票權、如何教育下一代更寬容……這種“好孩子”的反應舉止,也和那個禁忌有關——德國人必須做個世界村裡的好孩子,他必須被打不還手,被罵不回嘴,理性而自製。

  任何心理學家都可以告訴你,在這麼強大的制約壓力之下,那個好孩子不變成問題兒童才怪!事實上,殺人放火的拉爾斯和克里斯強就是九十年代的德國問題兒童。就歐美其他各國來說,德國人的集體罪惡感或許是驢背上一個包袱,壓著不讓它亂蹦,可是包袱太重,驢要反抗鬧病的。

  寫到這兒有不舒服的感覺:這麼說,日本那頭驢子可更理直氣壯地不馱它該馱的包袱了!?

  國破山河在

  ——知識分子的心靈流亡

  1

  4年了! 你懷念那個從地圖上消失了的國家嗎?“選擇西德或是東德,”東柏林長大的作家史勒辛格說,“就譬如要我選擇霍亂或是鼠疫,選擇一個豪華的或是普通的大黑坑……”東德不值得懷念,統一更不值得慶祝。只是每當電視上西德人將東德說得如此不堪,好像30年的人生都是一場不好笑的笑話,他就覺得徹底的受不了。

  “西德和東德只是金錢的結合, 新婚夜或許有幾度性高cháo,接下來的4年卻是夜夜強暴。老實說,我並不在乎東西德的結合,只是頭痛怎麼結合了就無法再退出!”

  2

  東德時代炙手可熱的作協領導康特說:我不跟你虛偽,坦白地說吧!對,我不得不懷念那被抹掉的國家,而且一丁點兒也不後悔曾經為她投入一切。

  當年康特的書風行一時,東歐各國爭著翻譯搶印,還是全國莘莘學子的必讀作品;現在,書絕版,沒有人願意再印。

  不是由於言論箝制,而是,改朝換代之後,人的價值觀和品味也翻個了,沒有人還認得出作品的意義。

  他所懷念的,其實不儘是獨裁政治或共產制度,而是他自己的意義和重量;可是他自己的意義和重量,只有在獨裁政治和共產制度中才能浮現出來。

  3

  反資、反美、反霸權、反跨國公司、反殖民主義、反消費主義、認同第三世界……

  你在說陳映真嗎?

  不是, 我在說海涅·穆勒(Heiner Muller),東德時代首屈一指的劇作家。

  身為東德這個社會主義國家中的精英,他曾經反資、反美、反霸權……現在,那個主義國家從他腳底下被抽走,他仍舊反資、反美、反霸權……只是,現在,所有他反對的東西:資本主義、美國、霸權、跨國公司、殖民侵略……全部化身為德國的統一。對穆勒和其他許多社會主義栽培出來的精英而言,德國的統一,是以美國為主導的西方國家擴展霸權、推廣殖民的策略運作的結果。

  1989年革命前夕,就有作家發出警告:“我們輸了,就要被麥當勞吞掉!”東德的主義果然“輸”了,詩人遂發出嘆息:

  社會主義走了,約翰走路來了!

  Sozialismus geht,Johnny Walker Kommt!

  約翰走路代表了西方所有的罪惡。而這充滿罪惡的西方文明(文明,注意,不是文化),卻要吞噬掉遠遠比它優越的德東文化。

  究竟什麼是德東文化呢?東柏林的精英告訴你:德東文化是質樸自然的、生機活潑的、開放誠懇的、重精神不重物質、講合作不講競爭的、不造假不媚俗的。西方文明(德西,只是美國集團的一部分,沒有獨立自主的個性,所以不必單獨稱德西文明),則由於高度工業的發展,是雕琢假造的、呆滯單調的、虛偽做作的、重物質不重精神、講競爭不講合作、庸俗而謅媚的。

  懷舊,尤其是思懷一個永遠沉淪的舊,使這些昔時精英不願意承認,或許在兩個強烈的黑白對比中其實有一大片複雜的灰色地帶。捧著受傷的感情,他不願意承認:不管是東邊人還是西邊人,或許大多數的人其實都藏身在那個說不清的灰色地帶。

  可是,要承認這個灰色地帶,對一個自尊受嚴重損傷的人來說,真正是情何以堪!什麼都失去了,誰還忍心去吹滅他頭上那一圈道德的光環?

  4

  所有的革命都是誤解的結合。

  東德的精英作家掌著大旗走在群眾前頭,傾盆大雨中躍上臨時搭起的木架對群眾講話,他們心裡想的,是自由、民主、尊嚴(當然,也有許多人心裡和嘴裡是兩回事,那也不值得大驚小怪)。出於對一個烏托邦的不滿,名之:社會主義,他們呼籲建立另一個烏托邦,名之:有人性面貌的烏托邦。

  群眾熱情的、激昂的回應,使作家感嘆,覺得他擁抱了土地和群眾,也被群眾和土地擁抱。他並不知道,熱情激昂的群眾心裡所想的,不是有人性的烏托邦,而是,唉,而是吃香蕉糙莓奇異果的自由。是為了香蕉糙莓奇異果,人們踩蹋了柏林圍牆。

  5

  東柏林作家的懷舊,是一種腐敗。有人說。

  他們懷舊,因為他們是專制政體中的特權分子。作協在後面撐著腰,他們有使自己覺得重要的作家餐廳,有直接接觸權力核心的管道,有異議者夢想不到的發言權利……可是他們的特權,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他們懷舊,證明他們腐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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