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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少數人的努力卻要承受很大的壓力,就像小糙拼命要突破已經龜裂但仍舊堅硬的水泥板一樣。當年消費者基金會飽受挫折,好不容易加上“文教”兩字才受到教育部的收容而成立,現在扶輪社要建立的環保基金會又在團團轉,尋覓出路。婦女消費團體或自覺行動也受法規制度的百般束縛;任何民眾為自己爭取權益的行動都受到限制與束縛。這些保守而落後的法制就是壓住小糙的水泥,但是我的信心就在於這些小糙伸向陽光的力量。只要有這麼多“有心人”,台灣就有希望。壞的可以變好,腐爛的可以新生,染病的,可以復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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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你是誰?憑什麼你就做“沉默的大眾”,等這少數人努力了,甚至犧牲了,你再去享受他們的成果?你現在買著消費者團體認可的食品,當初這些人投告無路的時候,你是在一旁觀望?嘲笑?還是漠不關心?現在正開始墾荒的小團體,譬如“新環境”,需要人力的支持去研究環境的制度問題、評鑑問題,需要金錢的援助去啟發小學生愛生的觀念,對老農夫解釋濫葬的害處。你關心嗎?你在乎嗎?你應該現在也變成工作的一分子呢?還是做個“沉默的大多數”等著成果從天上掉下來?在台灣革新很難,一方面固然是由於許多制度的僵化(一個團體登記之後就不允許第二個性質類似的團體存在——這是什麼蠢人訂的蠢法?消費者組織不是愈多愈好嗎?),另外還有保守的執政單位對社會自覺運動的疑懼。一個更大的障礙,卻是民眾本身的缺乏動力。美國有個年輕的母親,因為女兒被醉酒駕車人撞死,組織了“反醉駛運動”,到處陳情、抗議、演講,教導駕車道德。現在這個組織有六十萬個母親加入。

  我們之中,多少人有這種楔而不舍的精神?譬如在月光籠罩的海灘上看見卡車盜沙——你視若無睹呢?還是恨恨罵一聲。繼續釣魚?還是打個電話給警察局就算了事?有多少人會追根究底的,要求政府制止盜沙的行為:

  通知警察局,無效;再試環保局,無效;再試海防部隊,仍無效;好,那麼從頭研究法令,到底海濱的沙地由誰負責。我們有多少人有這種精神?前人種樹,後人納涼是件美事;但是你不種樹,身後的人又哪裡有涼可納呢?那群少數人的努力或許能衝破僵硬的水泥地,你就不能也投入作一點糙根里的養分嗎?我不知道誰視台灣為家。有人依依不捨地回顧過去的大陸,有人拿著綠卡飛向未來的大陸,有更多的人不想過去,不想將來,也不知珍惜現在腳下的泥土。我是個要浪跡天涯的人,但是深切知道,即使穿著涼鞋的腳踩在土耳其的石板路上,別人問“客從哪裡來”時,我只有一個答案:不是湖南,不是紐約,不是慕尼黑。家,可以暫時揮別,可以離棄,可以忘懷,但家,永遠還是那麼一個。四十年後的台灣,有想走而走不掉的人,有可以走而不走的人,也有一心一意在這兒今生今世的人;不管哪一種,只要他把這裡當“家”——心甘情願也罷,迫不得已也罷——只要他把這裡當“家”,這個地方就會受到關愛、耕耘、培養。怕的是,過了四十年仍舊不把這兒當家,這個家才會破落。

  信心不信心。在此而已。

  五顏六色的脾樓又搭了起來,五顏六色的燈又亮了起來。莊嚴的人物在演講,報紙的刊頭用紅色? .但這是四十周年的光復日,人生有幾個四十年?五顏六色之外、歡呼與口號之外,是不是該有——點新的、誠實的省思?

  原載一九八五年十月廿六日《中國時報?人間》

  野火現象

  菜市場中一地的泥濘。討價還價的喧嚷夾著刀起刀落的剁聲。在菠菜和胡蘿蔔旁邊,居然擱著一本攤開的《野火集》。賣菜的婦人蹲在地上剝玉米。

  “歐巴桑,你在看這書嗎?”“勿是啦!”她愉快地回答,“我後生在看啦!

  伊在讀大學。”撕掉蒙眼布《野火集》在出書廿一天之中再版廿四次,四個月後,已經迫近五十版,馬上要破十萬本的大關。文化界的人士咋舌稱奇,說是多年來沒有見到的現象。書店的經銷商說,許多買書人似乎帶著一種“使命感”走進書店,買一本給自己之外,還要添一本送人,惟恐讀“野火”的人不夠多。一位醫師告訴我,他買了三百本書四處寄發。學校老師也往往為學生集體訂購,作為指定的課外讀物。海外的留學生也來信,希望這本書能銷到國外。

  這是個非常奇特的現象。《野火集》破紀錄地、瘋狂似地暢銷不是一個偶發、孤立的事件。從專欄時期讀者反映的洶湧,到成書之後讀者“奔相走告”的熱cháo,在在都顯示這是一個深具涵義的台灣社會現象。很明顯的,我們的社會對“野火”所發出的聲音有一種饑渴的需求。

  需求什麼呢?“野火”是個強烈的批判聲音;當批判的對象是自己的時候,就成為反省。“野火”,因此也是個自剖反省的聲音。但是“野火”裡頭並沒有任何新鮮的觀念。它指控現代的中國人喪失道德勇氣,它要求學生爭取獨立思考的空間,它要求政治的開放與容忍。近代史上,一波又一波中國的知識分子一次又一次地吶喊著同樣的話。如一位教授所說:“你的野火精神和當年的文星精神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但是為什麼廿年前叫喊的事情在廿年後還有叫喊的必要?可見我們進步非常有限。”的確,可是這一次的叫喊,在空谷中引起嗡嗡不絕的回聲,“野火”由一根小火柴燒成一小片火海,表示這是個不同的時機。或許人們不只是厭倦窠臼本身,也厭倦一次一次叫喊後的失敗。在上千的讀者來信中,大部分有這麼一句話:“啊!你說出了我心中早就想說的話”,然後加上三個驚嘆號!!!“野火”顯然痛快地供給了情緒的發泄,但是令人心驚的是,在發泄之前,那份情緒有多麼堵塞,多麼鬱悶。

  台灣在蛻變中。曾經是個一元化、權威分明的社會。子女遵從父母,學生遵從老師,人民遵從政府。可是經濟起飛了,如果上一代努力的是物質上的獨立,那麼這一代就追求精神上的獨立。教育水準提高了,往往子女懂得比父母多,學生青出於藍,人民所擁有的知識比官僚還高。西方民主文化的衝擊更是勇猛直接。里根說卡扎菲計謀暗殺他,台灣的電視就顯現:美國記者大聲問總統:“你有沒有證據呢?沒有證據就是撒謊。”這種鏡頭對我們膜拜電視的社會不可能沒有影響。頭腦再簡單的人也會問一聲:“哦,民主是這樣的呀?”更何況是已經受了教育,寧可自己思考的人。

  經濟、教育、外來文化等等,構成伊甸園裡的知識之果,台灣的社會大眾,是吃過蘋果的亞當。吃過蘋果,發覺自己的赤裸,於是急切地想看清現實,解決問題,但是亞當的臉上綁著一塊蒙眼布——吃蘋果之前的舊觀念、舊制度、舊作法、舊信仰,遮著亞當睜大的眼睛。多少年來不曾經過審查的教條、口號、神話、謊言,密密地包紮著亞當開始流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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