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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火”只有一個簡單的要求:撕掉蒙眼布。對“野火”狂熱的反響或許也就傳達了那麼一個簡單但迫切、堅決的訊息:我們不要蒙眼布!讓子女、學生、人民,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頭腦去想。

  在野之聲“野火”暢銷的主因固然是它反對權威、批判現狀的立場,但是為什麼比它更激烈、更叛逆的刊物,譬如一些黨外雜誌,卻得不到小圈圈以外的迴響?其中人為的因素當然很重要,譬如查禁的問題;最主要的因素卻在於這些雜誌本身的限制。一方面,歌頌權威、膜拜現狀的書籍刊物對厭倦蒙眼布的人缺少吸引力,因為它的出發點與目的地都是一種意識形態。

  另一方面,一些黨外刊物,雖然標榜批判,卻無法把讀者完全爭取過去,因為它往往也是以一個特定的意識形態為出發點,以某個政治結構為目的地;不同的意識形態,不同的政治目的,但是反宣傳可以變成宣傳,反教條可以變成教條。如果沒有較開闊的胸襟,較長遠的眼光以及對理性的堅持,蒙眼布換了顏色還是蒙眼布!而吃了蘋果的亞當所急切、不耐、引頸盼望的,不只是換一塊蒙眼布!

  我們不能沒有黨外刊物,因為它是一個制衡的聲音。從“野火”的現象看來,我們更急迫地需要第三種聲音,一個不以單一意識形態出發、沒有政治野火、真實而純粹的“在野”之聲。這個聲音通常由關心社會的知識分子所發,可是在今天的台灣,這個聲音,不是沒有,但微弱喑啞。知識分子或者受制於強權而不敢作聲,或者屈服於作官的私慾而婉轉歌唱,或者受挫於嘗試的失敗而灰心隱退;仍舊在努力中的,只能支支吾吾、避重就輕,貌似前進的《野火集》並不例外;或者倒過來說,“野火”這麼一本鼓吹最基本的民主觀念的書都能引起這麼大的震撼,不是“野火”前進,而是這個社會落後;不是“野火”的聲音特別清越,而是這個社會根本缺乏嘹亮的在野之聲。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聲勢浩大的“野火”其實只是一隻猴子;台灣需要的,是真正老虎的吼聲,許多老虎的吼聲。

  喜鵲?烏鴉因為在粉飾、教條、自我吹噓、自我慰藉的“醬缸”里泡了幾十年,我才在極端不耐中開始寫“野火”,但是立即招來質問:為什麼只寫壞的?光明面為什麼不寫?人民很勤奮呀,政府很努力呀,社會很安定呀!為什麼一面倒?是“別有用心”嗎?不錯,我是“別有用心”,像個病理學家一樣的別有用心。病理學家把帶菌的切片在顯微鏡下分析、研究,然後告訴你這半個肺如何如何的腐爛;你不會說:“奇怪,怎麼只談我壞的半邊肺?怎麼不夸——夸那好的一半?”那麼,為什麼要求社會病理家談“光明面”呢?再說,歌頌勤奮的人民、努力的政府、安定的社會的人還不夠多嗎?何必還需要我也加入?你有影響力呀!讀者相信你。

  這話說得何其天真。如果“野火”的作者有所謂的影響力,那純粹是因為他像只烏鴉一樣不說悅耳的話;他怎麼可能在贏得“讀者相信”之後轉而加入喜鵲的行列?一個社會本來就該有許多不同的聲音,傳達不同的訊息;烏鴉和喜鵲各有所司。但是,如果報喜不報憂的喜鵲覺得自己缺乏信服力,它就必須改變作風,開始說實話,而不是要求有“影響力”的烏鴉換套羽毛,唱喜鵲的歌。

  也有人擔心地說:“野火”暴露出那麼多台灣的缺點,被敵人拿去作宣傳怎麼辦?不怎麼辦!只有頭腦簡單的人才不知道自我批評是一種自省自新的能力。當西德的布朗德與美國的尼克森鬧出舉世皆知的醜聞時,兩國人追究到底的態度贏得的是尊敬,不是輕視,我們的報紙喜歡興高采烈地報導大陸報紙所揭露的壞事,作為“你看他們多糟糕”的宣傳,而事實上,中共愈是容許醜事的揭發,批評的公布,愈表示他們觀念的進步,也就愈值得我們思考。

  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出來檢討,是優點,不是缺點。“野火”不需要描寫台灣社會的光明面,因為,我相信,“野火”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光明面的表現;表現台灣的制度能容忍批評,台灣的人民能自我反省;這是個有更新能力的社會。

  讓別人拿《野火集》去作宣傳吧!

  上一代,這一代,下一代對這本書的兩極反應是另一個值得深思的現象。一方面,許多老師以它作教科書外的教科書,鼓勵學生討論並且寫讀後感;另一方面,有學生來信:“我們教官不准我們讀你的書,說龍應台污染青年人思想? .”一方面:某些工商機構成百地訂書,送給員工閱讀;另一方面,有些特定的團體將“野火”明文列為禁書。許多讀者讚美作者為“真正愛民愛鄉、有良心的知識分子”,卻也有人說他是共匪。

  白紙黑字一本書,為什麼出現兩種水火不容的讀法?就讀者來信分析,對“野火”存恐懼之心的以年紀較長、度過軍旅生活的人較多,支持“野火”

  的則包括各個階層、職業,與教育水準,但仍舊以大學生和三四十歲之間、受過大學教育的中產階級為主流。更年輕的;十來歲的中學生就有點迷惑:

  “國文老師要我們每個人都熟讀野火,可是昨天副刊又有篇文章說你偏激,我應該相信誰呢?你是壞人還是好人?”這樣一分,一條清楚的代溝就浮現了出來。由對“野火”的反應,我們也更明確地看出台灣是怎樣的一個轉型期的社會。

  為了行文的方便,讓我用“上一代”、“這一代”這樣稍嫌以偏概全的名辭。對於“野火”所鼓吹開放、自由、獨立思考的觀念感覺恐慌的上一代大致有三種說法。“我們忠心耿耿追隨政府來台,政府就像父母一樣對我們有恩,”一位退伍軍官寫著,“你的書所傳播的根本就是反叛思想。”這是第一種。把政府當父母,施政措施作恩德,批評視為“反叛”,流露出來的是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識。我們的民主歷練之淺,由此可見。

  另外一種非常普遍的想法:怎麼可以鼓勵學生獨立思考、爭取權利?

  這不是鬧學cháo嗎?大陸就是鬧學cháo給搞丟了!

  這個簡單的“歷史觀”犯了兩個根本的錯誤:第一,學生獨立思考、爭取權利並不等於鬧學cháo;第二,當年大陸上的學cháo是果,不是因。學cháo不是從石頭裡無緣無故突然蹦出來的孫猴子,一定是先有政治上的病態,人心不滿鬱積到一個程度,爆發出來才有學cháo。我們若要避免學cháo的發生,就必須在政治上力求公正合理,而不是設法鎖住年輕人的頭腦。

  第三種說法:我們這一代拋頭顱、灑熱血、挨餓受凍才贏得今天衣食溫暖的安定局面,你們這無知的下一代人在福中不知福,已經有了溫飽還大聲嚷嚷什麼自由、什麼人權? .一個作家被關上一兩年就是大不了的事,哼,比起我們這一代所受的苦,被關幾年算什麼玩意兒?大概有不少父母都跟子女說過這樣的話,帶著很大的說服力。它一則訴諸感情——我為你犧牲過,你要感恩;二則訴諸經驗的權威——我吃過苦,你沒有,所以我是對的,你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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