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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載著昂納克的蘇聯——不,俄羅斯飛機在柏林機場降落的那一刻,許多德國人會聯想到昂納克在1987年那一次的降落,在西德科隆機場。那個時候,守候在飛機外頭的,不是警察和逮捕令,而是一國元首、文武百官,儀仗隊和地上猩紅醒目的地毯。那只是短短的5年前,也是昂納克政治生涯的高峰——他,終於得到了西德的默認,以元首之禮接待他,當然也就等於接受了他所代表的政權的"法統"。

  五年之後,他的國家已經從地圖上消失了,再度下機,機場上沒有一個等待握手的政客。車隊直接駛往監獄,車程11分鐘。牢獄中有他的老夥計:前國防部長卡斯勒、前公安部長米爾克、前行政院長……

  德國電視記者說,波恩政客一直大聲嚷嚷著將昂納克緝回,繩之以法;現在他終於來了,波恩政壇卻一片沉默,沉默得令人奇怪。

  其實並不奇怪,大家心裡明白。

  沉默是因為尷尬。西德向來就清楚昂納克政權暴虐的一面:在東德圍城統治的28年之中,有23000人因逃亡罪被判徒刑;平均起來,每兩天就有一個人逃亡、被捕、下獄。另外有78000人被控"危害國家安全"而坐牢,也就是說,28年來,每天有8個人因為"危害國家安全"而成為囚犯。

  明明知道昂納克是一個暴政的代表,卻爭先恐後的和他握手,要他簽名,和他拍照,那就不是一個簡單的所謂"務實政策"所能掩蓋的了。當年的猩紅地毯和今天的逮捕所形成的強烈對比,這個對比所傳達的諷刺意味,實在是西德政客想躲也躲不掉的。所以尷尬,所以沉默。

  深思的人或許有另外保持沉默的原因;面對昂納克這樣的"犯人",要評斷他的人不僅只是考慮問題的司法層面,還有政治層面,還有歷史詮釋的角度和道德哲學的角度。在種種考慮之中,司法層面可能還是最簡單的一項。而實際上,對昂納克的處理,到目前為止,也就是從這簡單,也因此最簡化的層面出發。通緝昂納克的罪名,不是他過往的任何政治作為,不是腐敗、無能、經濟破產、人權侵犯……而是非常具體的"殺人罪":德國法務部試圖使昂納克對死在圍牆腳下的人負責。德國刑法第二一二條:"不蓄意謀殺之殺人者得判5年以上至終身監禁。"

  如果司法機構以這個"技術"成功地將昂納克治了罪,會有許多人覺得不安:昂納克令"越牆者得射殺"時,他是在那個制度中合"法"產生的領袖,他的命令因此是國法;誰有理由不尊重他的"國法"?有人反駁:尊重生命才是最基本的法,超越任何國法,然而這是主觀的價值判斷,是沒有法律根據的一種道德取向,而在一個現代法治國家裡,道德不能作為判罪的依據,法律才是。所以僅只以法律問題來看待昂納克,都莫衷一是,更何況,昂納克所揭開的,還有種種更複雜的難題:

  首先,誰有權利審判昂納克?真正乾淨的人才能丟那第一塊石頭:西德政客的容忍和東德大多數人的默許,事實上,都使他們成為昂納克的種種程度不同的"共犯"。"共犯"哪裡有資格審判"主犯"?

  再說,如果昂納克躲在"理想主義"的大旗後面呢?如果對著世界握起拳頭敬禮的昂納克說,他至死相信共產主義,他一切的作為,包括"保衛邊境",都是實踐社會主義的理想,造福他所熱愛的人民,一切的一切,源於理想,如果他這麼說,誰來評斷這個"理想"的真與假、是與非、上升與墮落?又有什麼依據能使人公正地評斷這個"理想"?

  1872年,整整一百年前,德國社民黨和工黨的創始人貝柏被控"叛亂",他在法庭上為他的"理想"侃侃而談:"…我自少年時代就為工人解放這個目標而奮鬥,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要奮鬥到底。"他被解往監獄的路上,老百姓沿路對他脫帽致敬。

  如果昂納克在柏林法庭上為他的"理想"——儘管那已是一個灰飛煙滅的理想——侃侃而談,我們究竟是該對他脫帽敬禮呢,還是給他腳鐐手銬?

  噁心!極權政治的受害人說,昂納克不值得任何一丁點的同情和諒解。那成千上萬被毀了的人生,那加起來上千年的牢獄,那數不清的妻離子散,那沒有聲音的家破人亡——就這麼算了嗎?如果這罪魁禍首不得到懲罰,世界上還有公理這個東西嗎?

  可是,即使是這些復仇心切的人,大概心裡也明白:殺了昂納克也只能滿足情緒,回答不了歷史的問題:什麼是罪?誰有罪?罪如何形成?懲罰昂納克只是在對"公理"饑渴時所輕易攝取的速食麥片。

  但是即使如此,昂納克回到德國受審仍是具有意義的。就他個人而言,這是一個扳回尊嚴的最後機會,和許多其他共產領袖相比,昂納克其實是非常幸運的,他不曾像羅馬尼亞的齊奧塞斯庫一樣被莫名其妙地槍斃,也不會像保加利亞或甚至蘇聯的共產黨頭目一樣受奪權者的審判:昂納克面對的是一個公認為公正的西德司法程序。他有機會再度躍上世界舞台,為自己作最後的辯護。即使是失敗的辯護,也還比潛逃在某個大使館的角落默默死亡要值得尊敬得多。

  一個80歲的人,除了歷史之外,還有什麼可懼怕的?

  昂納克的受審,當然又揭開了德東人尚未癒合的傷口。在統一之後的3年中,1700萬德東人不僅受到失業窮困的打擊,更嘗到了一種"自我消滅"的痛苦,在"不知道我是誰"的認同危機中掙扎。這種危機,大部分的人仍舊相信,只是過渡的,但是痛苦並不因此減輕。

  昂納克的出現,將使德東人在為柴米油鹽煩憂的同時,再度反省回顧自己的來時路。不久前,昂納克曾經為自己書面辯護:不管東德人民是情願不情願,所謂"統一"事實上是西德對東德的"占領"、"兼併",吃掉了。在社會主義制度中的東德人要比現在有更好的生活保障。

  從昂納克的審判過程中,德東人勢必和自己進行內心的辯證:究竟有沒有另一條路可走,那個時候?

  對西德人而言,這個世紀的第二度歷史審判又開幕了。1945年,在紐倫堡,是戰勝者列強在裁判一個崩潰政權的是與非,決定它的罪與罰;1992年,是德國人自己試圖裁判一個崩潰政權的是與非,試圖決定它的罪與罰,一項極龐大、極複雜、極艱難的歷史任務。

  日爾曼民族也許過度的迷信法治,認為法律能解決所有問題,但至少這個民族有面對歷史傷口的勇氣,有時其他民族是寧可閉起眼睛,讓傷口在掩蓋下默默潰壞的。

  19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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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牆,並沒有拆掉

  牆,並沒有拆掉

  路鋪過了,已看不出三年前廢棄的樣子。古橋上的監視塔也拆了,倒是砌了條石凳,讓人瀏覽休息。橋頭立著半堵牆,是當年的圍牆了,既然不擋著路,也沒人去拆它。水泥牆上塗著幾個歪歪斜斜的大宇:

  "牆,並沒有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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