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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物理學者彼普的故事被安排在"壞分子"的11公里中。1987年,波普妻子裊麗可無意中對女朋友透露了自己對婚姻的厭倦感,這個女朋友馬上到公安部去交了份報告:裊麗可有意離婚。

  負責波普這一章的作者——公安部第22處處長,立刻開始布局,寫下了波普故事的大綱:

  第一階段:促使裊麗可申請進修以加強她與其夫分手意向……同時進行,避免波普本人在其工作單位及社交生活有任何升遷或改善可能。完成日期:1987年3月。

  第二階段:擴大波普婚姻危機,加強女方離婚意願,應設法使裊麗可與第三者(線民哈洛得)發生親密關係。完成日期:1987年6月。

  第三階段:給波普工作單位主管寫匿名信,使波普成為問題人物。完成日期:與前同。

  第四階段:在《青年》報上發表波普和前妻(克莉)所生女兒一篇文章,讚美其"堅定的社會主義信仰",以之為榜樣來警告壞分子。完成日期:1987年5月。

  第五階段:促使波普女兒就讀學校加強對該女政治信仰教育。該女兒最得波普寵愛,影響其女兒應可加深波普無力感及家庭分裂。完成日期:1987年3月。

  第六階段:在波普朋友圈中散布不利於他的謠言。完成日期:持續進行。

  大綱訂好了,人物的發展卻不十分順利。裊麗可現在記得,1987年中有個法官朋友曾經邀請她去看戲,原來那就是奉命引誘她的線民。親密關係不曾發生,婚姻還沒有破裂;圍牆,先倒了。

  3

  尤鴻的故事只是不起眼的一小節,因為他是個小人物,他的遭遇也太尋常。

  24歲那年,尤鴻想逃離圍城,運氣不好,被逮到,判3年徒刑。不算什麼,在東德圍城統治的28年之中,有23000人因逃亡罪而被判徒刑,平均起來,每兩天就有一個人逃亡、被逮、坐牢。許多單身母親攜帶幼兒逃亡,被捕之後,母親下獄服刑,幼兒,就被共產黨送給黨性堅強的家庭去收養,從此不知生身父母。

  尤鴻被關了3年;出獄前,他信口說,西德的制度比東德好。獄友轉身打了小報告,於是尤鴻又被判了一年四個月的徒刑。這是1965年,罪名是"危害國家安全"。不算什麼,在28年的圍城中,有78000人以同樣的罪名下獄,也就是說,將近30年來,每天有8個人因為"危害國家安全"而坐牢。尤鴻的命運不值一提。

  16個月徒刑的前5個月,尤鴻被關在精神病院裡,強迫用藥。終於出獄之後,也在一個餐館工作,時間很短,因為,不知怎麼回事,他隨口罵了句"共產黨豬玀!"報應來得很快,尤鴻又被抓進了精神病院,醫師說:你再犯一次錯,我們就不得不用藥劑來改造你了。

  尤鴻又被釋放,認識了一個在公安部上班的女郎,他告訴這個女郎公安部不是個好地方,勸她洗手不於。結果有點反高潮——他又進了監獄。

  1984年,尤鴻終於又得到了自由,可是失去了身體健康,失去了20年青春歲月,失去了這一回合的整個人生。

  4

  這100公里長、30噸重的"大河文學"里自成一個世界,一個繁複的底片世界,黑白分明:凡是懷疑社會主義的都是黑的,凡是和共產黨合作的都是白的。現在這部記載一個民族生活的巨作經過沖洗,拿到陽光下一看,世界顛倒過來,黑的全變白,白的全變黑了。

  那85000個秘密警察,失了業,噤聲的潛入社會各個角落裡,另謀生活。有辦法的,自然搖身一變,從公安部小主管變成了什麼合資企業小經理。人們也不十分注意。真正成為過街老鼠,人人追打的,倒是那數不清的、躲在底片世界中的、為共產黨作"走狗"的"線民"。

  東德的末代總理戴麥哲爾——記得他和西方列強簽訂和平條約時那悲劇英雄的姿態嗎?統一沒多久,末代總理就灰頭土臉的下台,人們說,他是"大河文學"里有代號的一個線民。東柏林洪堡大學一向是東德學府重鎮,大學校長芬可,灰頭土臉的被解聘了,人們說,在底片世界裡他是一個依附政權的密切合作者。作家,一個接著一個被揪出來,誰是誰的告密者,"狗屁精",弄他個水落石出。

  像尤鴻那樣遭受迫害的人,現在熱切的尋求"天理報應"。不要把一切罪行怪在制度頭上,他們說,制度,是人做出來的,而且往往是某些特定的個人;追究責任是法治的根本。

  那被揪出來的人,坐在破碎的世界裡,既不知如何詮釋過去,也不知怎麼面對未來。曾經和政權合作給牧師"藥物治療"的精神醫師,把背對著媒體的鏡頭;他從此不能再開業行醫,更無法再面對社會——"給我安靜吧!"他哽咽地說。

  更多的人,曾經只是跟著大夥跑跑龍套,沒害過人,卻也沒救過人。而今價值觀念突然翻轉過來,他連自己是清白還是有罪也迷惑了。於是,一個東德部長提出一個實際的自我檢討的辦法:不必問太抽象的問題,他說,問問自己幾個最具體的問題就可以決定自己究竟是否昧了良知,譬如說——人們為了自由而被射殺在柏林圍牆下的時候,你的立場在哪裡?

  5

  我的朋友,還有太多的人活在那底片的世界裡。希望他們有一天能見到陽光,在陽光下看那沖洗出來的世界。

  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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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過底片的世界

  歷史的傷口繃開

  昂納克回來了。

  昂納克是誰?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時代,他的身份證字號是A0000001,東德的"頭頭"。在1989年,他和蘇聯來的貴賓戈巴契夫在東柏林盛大地慶祝建國40周年;和他親面、擁抱、握手的戈巴契夫說:"應變太遲的人會有惡報。"

  昂納克是太遲了。戈巴契夫的預言語音未落,憤怒的人潮已經踢破了昂納克辛苦建成的柏林圍牆。統治東德18年之久的昂納克開始了他的逃亡生涯——先潛入東柏林的蘇聯軍醫院,然後逃往莫斯科,設想到蘇聯的政變更劇烈,他只好躲進智利駐莫斯科的大使館。

  29日下午,昂納克又出現在世界舞台上。在踏進即將領他入獄的汽車之前,他對著攝影機握起拳頭——共產黨信徒的敬禮。回到不久前還是他的領土的柏林,群眾等侯著他。有的喊著"釋放昂納克!"有的喊著"兇手昂納克!"在公安警察重重的保護之下,昂納克的轎車從機場駛往莫阿比監獄——監獄門口,兩個年輕人撐著一條幾尺長的白布:"昂納克,死人會找你復仇!"這兩個人曾經在這裡坐過三年牢,罪名:逃亡。

  等侯著昂納克的牢房,有一張木床,一張木椅,一個洗手台。在他進去之前,他必須交出所有私人用品,除了10張照片和一隻結婚戒指。這個牢房,昂納克並不陌生:1935年,23歲的地下共產黨員昂納克被納粹政府以"叛國"的罪名逮捕,在這個監牢里他度過10年青春的歲月。

  經過半個世紀,昂納克再度成為囚犯,同一個人,在同一個地點;歷史的舞台劇充滿了顛覆和反諷的伏筆,8月25日將是他80歲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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