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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原人民解放軍司令部

  華東人民解放軍司令部

  這語言,像不像兩個村子的少年拿竹竿、球棒打群架叫陣的口氣?兩軍 對峙,只隔幾碼之遙。安靜時,聽得到對方的咳嗽聲。林精武有個小勤務兵,飢餓難忍,摸黑到共軍的陣地里和解放軍一起吃了頓飽飯,還裝了一包麵條摸回國軍陣營;他個子矮小,又沒帶槍,黑夜籠罩的雪地里,共軍以為他是自己弟兄。

  像少年騎馬打仗玩遊戲,不可思議的是,這裡叫的﹁陣﹂、打的﹁仗﹂,是血流成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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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萬多斤高粱

  一整排的兵用力扔手榴彈的時候,彷佛漫天灑下大批糖果,然後戰壕里的林精武看見對面﹁整片凹地像油鍋一樣的爆炸﹂,可是海浪般一波又一波的人,一直湧上來,正對著發燙的炮口。

  前面的幾波人,其實都是﹁民工﹂,國軍用機關槍掃射,射到手發軟;明知是老百姓,心中實在不忍,有時候就乾脆閉起眼睛來硬打,不能不打,因為﹁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機關槍暫停時,探頭一看,一條壕溝里就橫著好幾百具屍體。他們開始清理戰場,搬開機槍射口的屍體,用濕布冷卻槍管。58林精武所﹁不忍﹂開槍的﹁民工﹂就是解放軍口中的﹁支前﹂英雄。十大元帥之一的陳毅說,﹁淮海戰役是用獨輪車推出來的﹂,怎麼聽起來那麼令人覺得心酸。淮海戰役——徐蚌會戰——打了兩個月,徵用了五百四十三萬民工。民工基本上就是人形的騾馬,把糧食彈藥背在身上,把傷兵放在擔架上,在槍林彈雨中搶設電線,跟著部隊行軍千里,還要上第一線衝鋒。解放軍士兵至今記得,攻打碾莊國軍的支前民工一看就知道全是山東人,除了他們獨特的口音之外,這些民工為解放軍所準備的糧食是饅頭切成的片,不是大米。

  抗日名將黃百韜的國軍部隊在十米寬的河邊構築了強大的防禦工事,每一個碉堡都布滿了機關槍眼,對著河;民工就一波一波地沖向槍口,達達聲中屍體逐漸填滿了河,後面的解放軍就踩著屍體過河。

  僅只是淮海戰役里,單單是山東解放區就有十六萬八千名農民青年被征進了解放軍,其中八萬人直接被送上前線。59大多數的農民則變成了天羅地網的綿密﹁聯勤﹂系統,做解放軍的後勤補給。國軍完全依賴鐵路和公路來運輸物資,解放軍就讓民工把公路挖斷,把鐵軌撬起,國軍的彈藥和糧食就斷了線。

  解放軍依靠百萬民工,用肩膀挑,用手臂推,物資往前線運,傷兵往後方送,民工就在前後之間像螞蟻雄兵一樣地穿梭。徐蚌會戰中,解放軍的兵力與﹁支前民工﹂的比例是一比九,每一個士兵後面有九個人民在幫他張羅糧食、輸送彈藥、架設電線、清理戰場、包紮傷口。

  國軍經過的村落,多半是空城,人民全部﹁快閃﹂,糧食也都被藏了起來。十八軍軍長楊柏濤被俘虜後,在被押往後方的路上,看見一個不可思議的景象。同樣的路,他曾經帶領大軍經過,那時家家戶戶門窗緊閉,路上空無一人,荒涼而肅殺。這時卻見炊煙處處、人聲鼎沸,大卡車呼嘯而過,滿載宰好的豬,顯然是去慰勞前線共軍的。他很震撼:

  通過村莊看見共軍和老百姓在一起,像一家人那樣親切,有的在一堆聊天說笑,有的圍著一個鍋台燒飯,有的同槽餵牲口,除了所穿的衣服,便衣和軍服不同外,簡直分不出軍與民的界線。我們這些國民黨將領,只有當了俘虜,才有機會看到這樣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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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長林精武在負傷逃亡的路上,看見幾百輛獨輪車,民工推著走,碰到河溝或結冰的路面、深陷的泥潭,二話不說就把推車扛在肩膀上,繼續往前走,走到前線去給共軍補給。老老少少成群的婦女碾面、紡紗、織布,蹲下來就為解放軍的傷兵上藥、包紮。窮人要翻身,解放軍勝利了就可以分到田。很多農民帶著對土地的渴望,加入戰爭。

  被俘的軍長和逃亡的連長,一路上看在眼裡的是國軍弟兄無人慰藉、無人收拾的屍體。兩人心中有一樣的絞心的疑問:失去了人民的支持,前線士兵再怎麼英勇,仗,是不是都白打了?

  那戰敗的一方,從此埋藏記憶,沉默不語;那戰勝的一方,在以後的歲月里就建起很多紀念館和紀念碑來榮耀他的死者、彰顯自己的成就。紀念館的解說員對觀光客津津樂道這一類的數字:__

  郯城是魯南地區一個普通縣城,人口四十萬,縣府存糧只有一百萬斤,但上級下達的繳糧任務是四百萬斤,郯城最終繳糧五百萬斤。幾乎是勒緊了腰帶去支前??在為淮海前線籌糧碾米活動中,豫西地區有兩百多萬婦女參加了碾米、磨麵和做軍鞋等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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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怎麼這種敘述看起來如此熟悉?讓我想想??

  我知道了。

  你看看這個文件:

  ??理由:查西黑石關洛河橋被水沖毀,現架橋部隊已到,急於征工修復。現本鄉每日徵用苦力木工三百餘名,一次派擔小麥五千公斤,維持費四萬元,木材兩萬公斤,麥草兩萬斤,大麥兩千公斤。孝義皇軍每日徵用木泥匠工苦力五百名。

  這裡說的可不是解放軍。這是一個一九四四年的會議記錄,顯示日軍在戰爭中,對杜甫的故鄉,小小的河南鞏縣,如何要求農民傾巢而出,全力支持前線軍隊。

  被國家或軍隊的大機器洗腦、利誘或裹脅,出錢、出力、出糧、出丁,全部餵給戰爭這個無底的怪獸,農民的處境和任務內容是一模一樣的,但是對日軍的這種作為,中國人敘述的語言充滿激憤:

  日軍徵用苦力及一切物資數量巨大,可見日軍對中國人的壓榨是多麼的殘酷和無情。更讓人不可理解的是,在成立偽政府組織的﹁維持會﹂中,當地的漢奸為偽政府組織服務,幫助日軍對廣大老百姓進行欺壓,漢奸的奴才嘴臉在提案中看得清清楚楚。

  報導的標題是,﹁洛陽發現大批日軍侵華罪證,記載了日軍罪行﹂。62那麼你又用什麼語言來描述被解放軍徵用去攻打國軍的農民呢?

  莒南縣擔架隊有兩千七百九十七名成員,一千兩百人沒有棉褲,一千三百九十人沒有鞋子,但是卻在寒冬臘月中奔走在前線。

  其中,特等支前功臣朱正章腿生凍瘡,腫脹難忍,仍拄著拐杖堅持送傷員,連續八趟,往返三百餘公里,他甚至用自己吃飯喝水的碗給傷員接大小便。

  ﹁人民的母親﹂日照縣范大娘,將三個兒子送去參加解放軍,先後犧牲。她聽到噩耗後,仍一如既往地納底子趕製軍鞋。63我怎會不知道,歷史本來就要看是勝方還是敗方在寫,可是同樣一件事情兩個截然相反的解釋方法,你不得不去思索這其中的含義。

  在國軍的歷史文獻里,共軍把農民推上火線的﹁人海戰術﹂常常被提到,同一時間,解放區藉﹁土改﹂殺人的風氣也已經盛行了。一九四八年的調查顯示,單是山西興縣一個縣,被斗死的就有兩千零二十四人,其中還有老人和二十五個小孩。康生親自指導的晉綏首府臨縣,從一九四七到四八年的春天,因鬥爭而死的將近八百人,多半被活埋或剖腹。後來成為共青團書記的馮文彬,四八年初時前往共產黨的根據地山西一帶,走在村落與村落之間,黃土地綿延不絕,沿路上都是吊在樹上的屍體,怵目驚心。64可是,對於﹁敵人﹂,國軍﹁仁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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