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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與仁傑決戰至最後,以一彈飲訣成仁,上報國家與領袖,下答人民與部屬。老父來京未見,痛極!望善待之。幼子望養育之。玉玲吾妻,今永訣矣!

  三天三夜,國軍三萬兩千人被殲滅,勝利的解放軍也犧牲了一萬兩千人。

  炸爛的屍體殘塊黏乎乎散落在岩石上,土狼在山溝里等候。山東臨沂孟良崮,又是一個屍橫遍野、血流滿谷的中國地名。

  最高統帥蔣介石是從戰場上出身的,不是不知道士兵的艱苦。一九四八年一月他在日記中寫著:

  入冬以來,每思念窮民之凍餓與前方官兵在冰天雪地中之苦鬥惡戰、耐凍忍痛、流血犧牲之慘狀,殊為之寢食不安。若不努力精進,為期雪恥圖強以報答受苦受難、為國為我之軍民,其情何以慰先烈在天之靈而無忝此生耶。

  然後他習慣性地對自己鞭策:

  注意一,如何防止將士被俘而使之決心戰死以為榮歸也;二,匪之攻略中小城市、圍困大都市,以達到其各個殲滅之要求的妄想,如何將之粉碎??53

  我仍然坐在加州胡佛研究院的檔案室里,看蔣介石日記。看著看著就忍不住嘆息:何其矛盾的邏輯啊。為了﹁慰烈士在天之靈﹂的實踐方式,竟然是要將士立志﹁戰死﹂,爭作﹁烈士﹂。這是日本武士道精神。相較之下,影響歐洲人的是羅馬傳下來的概念:戰爭,是為了制敵,當情勢懸殊、敵不可制時,保全性命和實力,不是羞恥的事。太平洋戰爭在一九四一年爆發時,有多少盟軍是整批投降的?新加坡只抵抗了一個禮拜,英澳聯軍司令官就帶領著近十萬官兵向日軍繳械了。

  在瀋陽火車站前自殺的軍官,如此悲憤,難道不是因為,他看見得愈多,對自己的處境愈覺得無望?戰場上的勝負,向來都僅只是戰爭勝敗的一小部分而已,戰場的背後,是整個國家和政府的結構: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的、法治的、教育的??這個絕望自殺的軍官,一定也見到一九四八年的國軍是卡在怎樣的一個動彈不了、無可奈何的大結構里吧?

  看見蘇聯紅軍暴行的台灣人許長卿,從瀋陽到天津去賣茶,有個姓孫的同學認為他有錢,就來跟他商量做一筆生意:許長卿出錢,孫同學靠關係去跟國防部申請成立一個三萬人的兵團。拿國防部三萬人的糧餉,事實上只要湊足一萬人就可以,其它兩萬人的空額,國防部來檢查時,到街上、火車站去招人頭充當臨時﹁兵﹂點點名就可以。這筆生意,可以淨賺兩萬人的糧餉和軍火。至於軍火,可以拿去賣。

  ﹁軍火賣給誰?﹂許長卿問。

  孫同學想都不用想,就說,﹁賣給八路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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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豬肉的碗

  十一月,在東北,在華北,都是下雪的天氣了。徐州城外一片白氣茫茫,城與城之間鋪過的路面,被坦克輜重壓得爆裂,凹凸不平;炮彈落下之處就是一個大坑洞,一輛吉普車可以整個沒入。鄉與鄉之間的土路,千百萬輛馬車、牛車、獨輪車軋過,路面被木輪犁出一道又一道的深溝;突起的泥塊,迅速結凍以後變成尖峭的剃刀片,行軍的人,穿著的鞋子被割破,腳肉被切開。

  瀋陽被攻下之後四天,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六日,徐蚌會戰,解放軍稱為﹁淮海戰役﹂,全面爆發。八十萬國軍,六十萬解放軍,在祖國的土地上,以炮火相轟,以刺刀肉搏。

  ﹁徐州戰場,﹂我問林精武,﹁你最記得什麼?﹂林精武住在台北市的溫州街,那一帶,全是浙江的地名:永康街、麗水街、龍泉街、瑞安街、青田街。八十三歲的林精武有時候會走到巷口攤子去買水果,即使只是出去買個水果,他也會穿得整整齊齊,走路時,腰杆挺得很直。

  溫州街的巷子小小的,有些大樹,給巷子添上一種綠蔭家園的感覺,林精武走在小巷裡,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人家,從他身邊走過的人,不會特別看他。

  除非你知道他走過什麼樣的歲月。

  林精武,是一個大時代的典型。十八歲,就自作主張離開了福建惠安的家,從軍抗日去了,沒想到日本人半年後就宣布戰敗,此後就是來自大江南北各省分的中國人自己的廝殺。講到那塵封已久的過去,林精武有點激動,然後你看著他一點、一點地調整自己的情緒。

  印象最深?他說,哪個印象不深?說是援軍馬上要到,要你堅守,然後你戰到全連死光,援軍還是沒來,印象深不深?明知往東走是個口袋,全軍會被圍、被殲,結果最高指令下來,就是要你往東去,印象深不深?糧食斷絕,彈藥盡空,補給不來,連馬的骨頭都吃光了,然後空軍來空投,稻草包著子彈,一包一千發,直接投下,每天砸死十幾個自己的官兵,你說印象深不深?傷兵成千上萬的倒在雪地里,沒有任何掩護體,然後機關槍像突發暴雨一樣叭咑叭咑射過來,血漿噴得滿頭滿臉,糊住了你的眼睛,印象深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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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說哪個事情像惡夢一樣在往後的六十年裡常常午夜浮現,也許就是那晚沒吃的豬肉吧,林精武說。在幾天幾夜、不眠不休的戰鬥之後,嘴裡都是泥土、眼球漲得通紅,跟弟兄們坐下來在雪地上開飯——好不容易炊事班煮了一鍋豬肉。正要開動,一顆炮彈打下來,在鍋上炸開,耳朵頓時失聰。再回過神來,睜開眼,同伴的頭、腿、手和腳,被炸成碎塊,模糊的血肉,就掉進盛豬肉的碗裡。56

  另一個難以放下的,是黃石的死。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友,一槍斃命倒在路旁。林精武背著全身裝備就跪在屍體邊大哭,卻沒有時間埋葬他。和很多當年從軍的愛國青年一樣,黃石報名時也改了名,只知他是廣東大埔人,卻無法通知他的家人;滿地士兵的屍體,部隊破碎,林精武知道,也沒有什麼系統會來登記他的陣亡、通知他的家屬、撫恤他的孤兒。黃石已戰死,但是﹁黃石﹂究竟是何姓、何名、誰家的孩子?沒有人知道。

  為什麼,林精武過了六十年後還覺得傷心,他說,日本人會盡竟其所能把他每一個犧牲戰士的指甲骨灰送到他家人的手上,美國人會在戰場上設法收回每一個陣亡者的兵籍名牌,為什麼我的戰友,卻必須死於路旁像一條野狗?

  離開林精武的家,帶著一串他一定要我帶著吃的紫色葡萄。晚上,整條街都靜下來了,我說的是我夜間寫作的金華街——金華也是個城市的名字,在浙江。寫作室里,桌上沙發上地上堆滿了數據,但是我找到了此刻想看的東西: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七日解放軍對被包圍的國軍發布的﹁勸降書﹂:

  杜聿明將軍、邱清泉將軍、李彌將軍師長團長們:

  你們現在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四面八方都是解放軍,怎麼突得出去???你們的飛機坦克也沒有用,我們的飛機坦克比你們多,這就是大炮和炸藥,人們做這些土飛機、土坦克,難道不是比你們的洋飛機、洋坦克要厲害十倍嗎???十幾天來,在我們的層層包圍和重重打擊之下??你們只有那麼一點地方,橫直不過十幾華里,這樣多人擠在一起,我們一顆炮彈,就能打死你們一堆人??

  立即下令全軍放下武器,停止抵抗,本軍可以保證你們高級將領和全體官兵的生命安全。只有這樣,才是你們的唯一生路,你們想一想吧,如果你們覺得這樣好,就這樣辦。如果你們還想打一下,那就再打一下,總歸你們是要被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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