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一九四七年七月,國軍整編六十四師在山東沂蒙地區與陳毅的華東野戰軍激烈爭奪領土的時候,曾經接到﹁上峰﹂的電令:﹁以東里店為中心,將縱橫二十五公里內,造成﹃絕地﹄,限五日完成任務,飭將該地區內所有農作物與建築物,一律焚毀,所有居民,無論男女老幼,一律格殺。﹂前線的軍官看到最高統帥的命令,﹁面面相覷不知所從﹂。即使是共產黨的根據地,要屠殺百姓還是下不了手。黃百韜以拖延了事。

  65

  激戰兩個月,徐蚌會戰結束。抗日名將黃百韜、邱清泉飲彈自盡,杜聿明、黃維被俘,胡璉、李彌僅以身免,三十二萬國軍被俘虜,六萬多人﹁投誠﹂。十七萬人在戰場上倒下。五十五萬國軍灰飛煙滅。

  解放軍也死傷慘重。華東野戰軍的第四縱隊原來有一萬八千人,開戰四十天已經戰死了一半。

  林精武腿部中了槍,在混亂中從路邊屍體上撕下一隻棉衣袖子,胡亂纏在腿上,開始一個人用單腳跳著走,從徐州的戰場輾轉跳到幾百公里外的南京,最後跳到了浦口長江畔的傷兵醫院。傷兵醫院其實就是泥地上一片破爛的帳蓬群,四邊全是雜草。醫官剪開他黏著血肉的棉衣袖,林精武低頭,這才看見,腳上的傷口已經腐爛,紅糊糊的肉上有蛆在蠕動。

  黑煙還在雪地里冒著,屍體在平原上壘壘迭迭、密密麻麻,看過去一望無際。地方政府開始徵集老百姓清理屍體,需要掙糧食嗎?埋一具人屍發五斤高粱,埋一具馬屍發二十四斤高粱。僅僅在張圍子一帶,就發了一萬多斤高粱。66

  36

  大出走

  所有的事情是同時發生、並行存在的。

  十二月的大雪紛紛,靜靜覆蓋在蘇北荒原遍地的屍體上,像一塊天衣無縫的殯儀館白布。上海那燈火繁華的城市,在另一種動盪中。十二月二十四日是一個星期五,︽上海申報︾刊出一則消息:﹁擠兌黃金如中瘋狂,踐踏死七人傷五十﹂。心急如焚的五萬市民湧進外灘一個角落申請存兌金銀,推擠洶湧中,體力弱的,被踩在腳下。人潮散了以後,空蕩蕩的街上留下了破碎的眼鏡、折斷的雨傘、凌亂的衣服,還有孩子的孤伶伶的鞋。

  南京和上海的碼頭上,最卑微和最偉大的、最俗艷和最蒼涼的歷史,一幕一幕開展。

  上海碼頭。黃金裝在木條箱裡,總共三百七十五萬兩,在憲兵的武裝戒備下,由挑夫一箱一箱送上軍艦;挑夫,有人說,其實是海軍假扮的。

  南京碼頭。故宮的陶瓷字畫、中央博物院的古物、中央圖書館的書籍、中央研究院歷史研究所的檔案和搜藏,五千五百二十二個大箱,上船。

  故宮的文物,一萬多箱,運到台灣的,不到三分之一。從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開始,這一萬多個油布包著的木箱鐵箱就開始打包密封,已經在戰火中逃亡了十幾年。

  負責押送古物的那志良年年跟著古物箱子大江

  南北地跑,這一晚,躺在船上;工人回家了,碼頭靜下來了,待發的船,機器發出嗡嗡聲,很遠的地方,不知哪個軍營悠悠吹響了號聲。長江的水,一波一波有韻律地刷洗著船舷,他看著南京的夜空,悲傷地想到: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歲月呢?67

  一月二十一日,北平的市民,包括柏楊、聶華

  苓、劉紹唐,守在收音機旁,聽見播音員的宣布:

  ﹁請聽眾十分鐘後, 聽重要廣播。﹂五分鐘後,說,﹁請聽眾五分鐘後,聽重要廣播。﹂第三次,﹁請聽眾一分鐘後,聽重要廣播。﹂

  傅作義守衛北平的國軍,放下了武器。

  十天後,解放軍浩浩蕩蕩進城。街上滿滿的群

  眾,夾道兩旁。這群眾,大多數是梁實秋筆下的﹁北平人﹂,也有很多潰散了的國軍官兵。柏楊、聶華苓這樣的人,冷冷地看著歷史的舞台,心中充滿不安。年輕的大學生卻以﹁壺漿簞食,以迎王師﹂的青春喜悅歡迎解放,乘著還沒來得及塗掉國徽的國軍十輪大卡車,在解放軍車隊裡放開喉嚨唱歌。

  突然有個國軍少校軍官衝出群眾的行列,攔下卡車,一把抓住駕駛座上的兩個大學生,邊罵邊淚流滿面:﹁你們這些喪盡天良的大學生,政府對你們有什麼不好?當我們在戰地吃雜糧的時候,你們吃什麼?雪白的大米、雪白的麵粉、肥肉。可是,你們整天遊行,反飢餓,反暴政。你們飢餓嗎?八路軍進城那一天起,你們立刻改吃陳年小米,連一塊肉都沒有,你們卻不反飢餓,今天還這個樣子忘恩負義,上天會報應的,不要認為會放過你們。﹂68後來在台灣參與了雷震的︽自由中國︾創刊的聶華玲,剛剛結婚,她竄改了路條上的地名,和新婚丈夫打扮成小生意人夫妻,把大學畢業文憑藏在鏡子背面,跟著逃亡的人流,徒步離開了北平。

  後來獨創了︽傳記文學︾以一人之力保存一國之史的劉紹唐,剛好在北京大學修課,被迫參軍,看了改朝換代之後第一場晚會戲劇。美貌的女主角是一個努力設法改造自己的女兵,穿著一身列寧裝。一個詩人愛上了她,她也回報以無法克制的熱吻,但是當詩人用最深情纏綿的語言向她求婚時,她突然倒退兩步,毅然決然拔出槍來,打死了這個詩人,劇終。這是她為了思想的純正而拔槍打死的第四十一個求愛者。劇本是個俄文改編劇,劇名叫做﹁第四十一﹂。

  69

  已經成了正式﹁解放軍﹂、穿著軍裝的劉紹唐,一年以後,製作了假護照,不斷換車、換裝,像間諜片的情節般,一路驚險逃亡到香港。

  這時候,後來成為︽中國時報︾駐華盛頓特派員的傅建中,是個上海的初中生。北平﹁解放﹂以後四個月,在上海的街頭看著解放軍進城。各種節日的慶典,學生被動員上街遊行、唱歌、呼口號,他睜著懵懵懂懂的大眼睛,覺得很興奮,搖著旗子走在行列里。

  七歲的董陽孜——沒人猜到她將來會變成個大書法家,也在上海讀小學,開始和其它小朋友一起學著扭秧歌,﹁嗦啦嗦啦多啦多﹂,六十年後她還會唱。比她稍大幾歲的姊姊,很快就在脖子繫上了紅領巾,放學回到家中,開始熱切而認真地對七歲的陽孜講解共產主義新中國。有一天,姊姊把她拉到一邊嚴肅地告誡:﹁如果有一天媽媽要帶你走,你一定不要走;你要留下來為新中國奮鬥。﹂

  國民黨的飛機來轟炸上海的工廠和軍事設施的時候,陽孜的媽媽被低空飛機打下來的機關槍射中,必須截肢,成了一個斷了腿的女人。即便如此,兩年後,這行動艱難的年輕母親,還是帶著陽孜和小弟,逃離了上海。

  在上海火車站,繫著紅領巾的姊姊,追到月台上,氣沖沖地瞪著火車裡的媽媽和弟妹。

  ﹁我到今天都還記得姊姊在月台上那個表情,﹂陽孜說,﹁對我們的﹃背叛﹄,她非常生氣。﹂

  張愛玲,用她黑狐狸綠眼睛的洞察力,看了上海兩年,把土改、三反、五反全看在心裡,就在陽孜被媽媽帶上火車的同一個時候,也悄悄出走,進入香港。

  那都是後來了。當林精武逃出徐蚌會戰的地獄,在雪地里拖著他被子彈射穿而流血的腳,一步一跳五百公里的時候,上海的碼頭,人山人海。很多人露宿,等船。船來了,很多人上不了船,很多人在擁擠中掉進海里。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