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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礦工的兒子瞿文清,就這樣成了﹁八路軍﹂。

  日本投降後,中共的部隊以急行軍的風火速度趕赴東北,搶在國軍之前。

  ﹁闖關東﹂的部隊,一半以上是瞿文清這樣的山東少年。這些少年,好不容易盼到了日本戰敗,哪裡願意再離鄉背井,尤其是到比山東更北、更冷的關外。

  士兵們紛紛逃走;相對之下,十五歲就背起槍打仗的文清,已經是﹁老兵﹂,他必須防止士兵﹁開小差﹂。

  日本人從前抓了很多中國人,關在集中營裡頭當開礦的苦力。為了防止逃亡,監視員除了層層上鎖之外,勞工們在就寢前會像毛豬一樣被剝個精光,連__內褲都收走。現在,為了有足夠的兵員到東北打國軍,自己人也不得不使出日本人對付中國人的辦法來,睡前集體沒收內褲,你若是半夜逃亡,那就一絲不掛地逃吧!行軍時,每個負責任的都有個﹁鞏固對象﹂,被﹁鞏固﹂的對象到石頭後面大解時,也得有人盯著。

  即便如此,少年們拚命逃走。一九四五年九月七日,﹁東北挺進縱隊﹂司令員萬毅給上級發電報,說,﹁部隊採取逐次動員,但逃亡仍嚴重,僅昨夜即逃副排長以下八十餘。﹂由蘇北出發的三萬二千五百人,一路上少了四千五百人。37

  這,是一九四五年。那些沒逃走、到了東北的年輕人,就是和國軍打仗的人,他們打,在德惠,在錦州,在四平,在長春,在瀋陽,後來在華北、在山東??

  山東,是的,台北也有條濟南路,就在青島路、齊東街、臨沂街那附近,徐州路的北面。

  一九四八年東北的遼瀋戰役在九月十二日爆發,濟南之役也箭在弦上。守濟南的國軍有十一萬人,攻城的華東野戰軍用十八萬人在濟南外圍阻擋國軍的外援,用十四萬人進攻孤城,血戰六天之後濟南城破。九萬國民黨官兵﹁全殲﹂。

  城破之後,解放軍士兵滿街走,二十三歲的盧雪芳小心地走在街上;聽說,對於國軍的眷屬,共軍放行,她去跟他們要路條。

  迎面走來一個國民黨的傷兵。傷兵的樣子,讓盧雪芳吃一驚:這年輕人的右眼和鼻子,連上嘴唇,都被削掉了,一整張臉孔,只剩下一隻左眼和右下邊的一點臉肉,中間是紅紅的、敞開的、模糊的肉。沒有人給他上藥,身上一套骯髒破爛的軍服,肩上披著一個破口的麻布袋,走在路上,冷得直發抖。

  盧雪芳一下子眼淚涌了上來,卻聽見後面兩個八路兵說,﹁這就是當國民黨的下場。﹂

  這個年輕的女子不知哪來的青春膽子,竟然轉身就對這兩個兵大聲說: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講他?他算什麼國民黨?還不是跟你們一樣只是一個兵而已。國民黨打敗了,你們勝了,就該趕快把這些傷兵不分彼此送去就醫才對呀,怎麼還說這種話。對自己同胞還這樣,不是比日本人還不如嗎!﹂38盧雪芳振振有詞說這話的時候,根本還不知道一件事:共軍攻打濟南的策略是﹁邊打邊俘邊補﹂,就是說,一打下一個據點,在陣地上當場就清點俘虜,把俘虜頭上國民黨的帽子摘下來,換上共軍的帽子,有時候,甚至直接把帽徽拔下來,然後馬上把俘虜補進戰鬥序列,送到第一線回頭去打國軍。所以共軍說,濟南六天犧牲了兩千七百人,事實上,這數字還不包括那成千上萬的俘虜,一抓過來就被推轉身去抵擋炮火的俘虜。39如果你還願意聽,我就告訴你我的好朋友桑品載的故事。桑品載曾經是︽中國時報︾的副刊主編,出生在浙江舟山。舟山是一長條的群島,貼著浙江沿海。

  啊,我已經先跳到台北南端的大安區去了。那兒有條舟山路,緊貼著台灣大學的校園,看這裡,街道圖上寫著﹁台灣大學路﹂,括號﹁舟山路﹂。

  國軍從舟山的撤退,當然是個與時間賽跑的秘密行動。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日午夜|Qī-shū-ωǎng|,解放軍在一千公里的長江戰線上兵分三路大舉渡江,摧毀了國軍費盡苦心經營的防線。

  四月二十三日,第三野戰軍進入南京,第二天清早,紅旗就插上了南京總統府的大門。

  五月二十七日,上海易手,舟山群島的首府定海,成為國軍的反攻跳板了。從台灣起飛的飛機,在定海加個油,就可以飛到華東和武漢去轟炸。

  可是中共在蘇聯的協助下,很快就建立起自己的空軍和海軍,準備對舟山群島登陸作戰。孤懸海天之外的舟山,距離台灣太遠了,為了保存十五萬國軍的實力,蔣介石準備舟山的秘密大撤退。

  一九五○年五月十二日開始,三十六艘運輸艦、五艘登陸艦,三天三夜的緊急行動,在海空的全程護航之下,抵達台灣,一共撤離了十二萬五千個軍民,一百二十一輛各式戰車以及火炮等等重裝備。這麼大規模的軍事行動里,夾著一個小小的十二歲的漁村小孩。桑品載,還帶點奶氣,睜著圓圓的天真的眼睛,看到了超過他理解的事情。舟山碼頭上一眼望過去無邊無際全是人,一片雜沓,人潮洶湧。原來是跟著大姊姊一起上船的,卻在開航時,所有非軍人眷屬的女性都被驅趕下船,以便部隊先行。品載站在甲板上,眼睜睜看著姊姊被迫下船。

  國軍的武器、彈藥、錙重、糧食和鍋碗瓢盆,還有擁擠的、背貼著背、大汗淋漓、無法動彈的士兵,填滿了船上的每一個縫隙。桑品載夾在混亂的甲板上,好奇地看著。甲板上,突然一陣騷動。一整群年輕人,原來全用繩索捆綁著,被迫蹲坐在地上,現在眼看船快要開了,幾個年輕人拚死一搏,奮力掙脫繩索,從群眾里急急竄出,奔向船舷,往海里跳。士兵急忙追捕,端起槍往海面掃射。有些逃走了,有些,被子彈擊中了還用力往岸上游,游不動了,就慢下來,然後漸漸沒入海里。

  桑品載把一切看在眼裡:在大船真正開始離岸之前,這樣的騷動有好幾起,從船頭、船中到船尾,被綁著的人,都在設法跳海,然後被射殺。步槍拿了出來,衝鋒鎗和機關槍都上陣了,海面一片密密麻麻的掃射,屍體浮上水面,像死狗死貓一樣在海浪里上下起伏,屍體旁一片逐漸擴散開來的血水。

  這十二歲的孩子馬上想起來,撤退前國軍就開始積極抓兵。舟山的五十四萬人口中,三分之一是打漁的。有人在打漁回家的途中,碰到抓兵的,就竄進稻田裡躲避,卻被亂槍打死。品載家隔壁的鄰居,正好結婚。四個年輕的好朋友幫著抬花轎,新郎高高興興走在一旁,在回家的半路上被攔了下來,士兵用槍抵著花轎,把四個﹁轎夫﹂都綁走了,當然,還有新郎。一條小路上,一頂花轎,新娘一個人坐在裡頭大哭,四面都是稻田,遠處是看不見盡頭的大海。

  被抓上船而成為﹁兵﹂的,據說有兩萬個少年青年。

  那個錯愕的新郎,應該是桑品載這小孩看見的、拚命掙脫繩子設法跳海的年輕人之一吧?他游回岸上了嗎?被打死在水裡嗎?還是,從此就到了台灣這個島,參加了八年後的八二三炮戰,面對家鄉那邊打過來的撲天蓋地的炮彈,最後變成無家無室無親人、住進﹁榮民醫院﹂的﹁外省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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