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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禮和一般北方的農村很不一樣。原來叫西灣子,十八世紀就已經是天主教向蒙古傳教的基地。十九世紀,比利時的南懷仁來到這裡,精心經營,建起廣達二十四公頃的教堂建築。兩百多年下來,全鎮三千居民基本上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共產黨從日本人手裡搶先接管了這個小鎮,但是共產主義無神論的意識型態與崇禮的文化傳統格格不入,民怨很深。十五個月後,國軍進攻,崇禮人組團相助,但是當國軍退出時,崇禮人就被屠殺。

  國軍在一九四六年十二月收復了崇禮之後,特別邀請了南京的記者團飛來塞外報導最新狀況。

  軍方把記者團帶進一所官衙的大廳里吃午飯,午飯後一行人走到大廳旁一個廣場,記者們看見廣場上密密麻麻什麼東西,而同時在廣場側一扇門前,站著兩、三百個面容悲戚的村民,一片死寂。

  記者團被帶到一個好的位置,終於看清了廣場上的東西。那密密麻麻的,竟是七、八百個殘破的屍首。記者還沒回過神來,本來被攔在廊下、鴉雀無聲的民眾,突然像大河潰堤一般,呼天搶地地奔向廣場。屍首被認出的,馬上有全家人跪撲在地上抱屍慟哭;還沒找到親人的,就在屍體與屍體之間惶然尋覓,找了很久仍找不到的,一面流淚一面尋找。每認出一具屍體,就是一陣哭聲的爆發。

  中央日報記者龔選舞仔細地看冰地上的屍體:有的殘手缺腳,有的腸開腹破,有的腦袋被活生生切掉一半,七、八百具屍體,顯然經過殘酷的極刑,竟然沒有一個是四肢完整的。破爛撕裂的屍體,經過冬雪的冷凍,僵直之外還呈現一種猙獰的青紫色,看起來極其恐怖。34

  這是一場屠殺,其後中央日報也做了現場報導,但是中央日報不敢提出一個問題:為什麼讓這些被戕害的人曝屍那麼久?

  殘破的屍體被集中丟在雪地里長達四十天,等到記者團從南京各地都到齊、吃飽穿暖閒聊之後,再開放現場參觀。也就是說,共軍蹂躪了村民之後,國軍把屍體扣留下來,讓悲慟欲絕、苦苦等候的家屬在記者面前以高度﹁現場感﹂演出,戲碼叫做﹁共軍的殘暴﹂。

  在崇禮廣場上的殘屍堆里,記者注意到,死者中顯然有不少軍人。怎麼看出是軍人?他們戴軍帽戴久了,頭的部位會有個黑白分線,就好像,用一個輕佻的比喻來說,穿比基尼曬太陽曬久了皮膚顏色就有分界線。日軍在南京屠殺時,也用這個方法從群眾里獵尋中國的軍人。崇禮被屠殺的人群里,平民之外顯然也有不少是國軍的士兵。

  那些殺人的士兵,那些被殺的士兵,閉起眼睛想一想——都是些什麼人呢?

  我不是說,他們個別是什麼番號的部隊,子弟又來自哪個省分。我問的是,在那樣的時代里,什麼樣的人,會變成﹁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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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一個兵

  我沒辦法給你任何事情的全貌,飛力普,沒有人知道全貌。而且,那麼大的國土、那麼複雜的歷史、那麼分化的詮釋、那麼撲朔迷離的真相和快速流失無法復原的記憶,我很懷疑什麼叫﹁全貌﹂。何況,即使知道﹁全貌﹂,語言和文字又怎麼可能表達呢?譬如說,請問,你如何準確地敘述一把刀把頭顱劈成兩半的﹁痛﹂,又如何把這種﹁痛﹂,和親人撲在屍體上的﹁慟﹂來做比較?勝方的孫立人看著被殲滅的敵軍屍體而流下眼淚,你說那也叫﹁痛﹂,還是別的什麼呢?

  所以我只能給你一個﹁以偏蓋全﹂的歷史印象。我所知道的、記得的、發現的、感受的,都只能是非常個人的承受,也是絕對個人的傳輸。

  有時候,感覺整個荒原,只需要一株山頂上的小樹,看它孤獨的影子映在黃昏蕭瑟的天空里。

  你知道,在一九四五年國共內戰大爆發之前,中國已經打了八年的仗。

  你說,對啊,你對德國的歷史老師曾經提出一個問題,他沒法回答。

  西方的歷史課本里說,第二次世界大戰始於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在這一天,德國入侵波蘭。你說,為什麼不把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入侵中國東北,看做世界大戰的起始呢?即使退一步,又為什麼不把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蘆溝橋事變看做開始呢?為什麼德國入侵波蘭就比日本入侵中國,要來得重要呢?難道說,亞洲的戰事,就是不如歐洲白人的戰事?

  你這個學生,夠麻煩。

  我想說的是,如果你認識到,中國進入戰爭的漩渦,比歐洲要早很多,那麼跟你解釋後面的一九四九,也就比較容易了。我們要記住的是,歐洲打了六年仗之後開始休息,當美國大兵坐下來喝可口可樂,德國的戰俘一火車一火車回鄉,蘇聯人終於開始埋葬他們的親人的時候,中國人又爆發了一場更劇烈的戰爭。他們已經對入侵的日本人打了慘烈的八年,現在繼續打,只不過,現在,槍口對內。他們的武器,來自美國、蘇聯、日本。他們的兵,來自哪裡?

  你還是得從八年的抗日戰爭看起,好些鏡頭,像電影一樣流過我眼前。

  譬如山東,被日軍占領之後,成千上萬的孩子就跟著學校流亡,往中國內陸走。十五歲的楊正民——後來成為生物電子工程專家,跟五千個同學一同出發,爬山走路,走到兩腳磨破流血,最後適應了變成像牛馬一樣粗厚的﹁蹄子﹂;到了陝西,一路上病的病,死的死,丟的丟,只剩下八百個學生。少年們沿著漢江攀山越嶺,在絕望的曠野里,突然迎面看見國軍的隊伍,學生們心頭一振。35走得近一點了,小小的正民才看清楚這國軍的隊伍,是這樣的:十五、六個人一組,用鐵鏈和粗繩綁在一起,形成一個人串,無法自由跨步走路,所以推推擠擠、跌跌撞撞的,每個人都面有菜色,神情悽惶。誰說﹁要大便﹂了,就解開他的鎖煉,看守的兵,一旁持槍伺候。

  這是一九四三年。

  抗戰已經第六年,戰爭報廢了太多年輕的生命,國民政府的徵兵已經到了買兵抓兵的地步。部隊需要員額,有員額才有補給,軍官就四出抓兵,抓得人數多,自己就可以升班長排長。

  抓兵,其實就是綁架,只不過,綁架你的是國家。

  那麼,八路軍那邊呢?

  跟你說瞿文清的例子。這個解放軍的副軍長,當初是怎麼變成﹁兵﹂的呢?山東有個地方叫博山,如果你沒聽過博山,那我跟你說,它在臨淄旁邊,離濟南也不遠。臨淄,是的,就是那個﹁春秋五霸之首、戰國七雄之冠﹂的齊國繁華首都。春秋戰國是公元什麼時候?我想想,應該是公元前七七○年到前二二一年,與古希臘同時。

  日軍占領了山東以後,父親是煤礦工人的瞿文清一家人就開始逃難,逃難的路上,父親病死了,妹妹餓死了,母親在混亂的人群中不知去向了。十五歲的文清在荒路上放聲大哭找媽媽的時候,碰上一群扛著槍的人走過來,他就跟著這群人開步走,幫他們撿柴燒水打雜,休息時就可以換得一碗粥。

  過了一會兒,這群人被另一群扛槍的人不知怎麼打垮了,於是他就跟著這另一群人開步走,撿柴燒水打雜,在路旁喝粥。這群人叫做﹁八路﹂。文清不知道﹁八路﹂是什麼意思,反正有粥可吃,就跟著走。﹁班長給件衣服,副班長給條褲子,戰鬥小組長給雙鞋,別人再湊些毛巾、綁腿、襪子什麼的。兩天後發支老套筒。別人子彈一百發,他個小,背不動,給五十發,手榴彈也減半背兩顆。﹂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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