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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歲的桑品載,上了基隆港,人們說的一句話都聽不懂,苦兒流浪了一段日子之後,變成了一個﹁少年兵﹂。

  他還不是最小的;他的部隊裡,還有一個六歲的﹁兵﹂,叫郭天善。你說,亂講,六歲怎麼會變成﹁兵﹂?

  小天喜的爸爸在東北的一次戰役中犧牲了,也許在錦州,也許在四平,也許在德惠。媽媽帶著幼兒天喜就跟著部隊走了兩千公里的路,最後到了台灣。

  天喜的媽媽,在一個下雨的晚上,獨自走到嘉義火車站的鐵軌上,疲倦地、柔弱地,把身體放了下來,等火車輾過。

  孤兒郭天喜,就這麼留在﹁幼年兵總隊﹂里了。

  ﹁幼年兵總隊﹂又是個什麼東西?

  一九五一年,有一次孫立人來校閱部隊,發現怎麼行列中有這麼多矮咚咚的娃娃,真不象話,怎麼操課啊?於是下令普查,一查嚇一跳,像天喜和品載這樣命運的娃娃竟然有一千多個!只好成立﹁幼年兵總隊﹂,直屬陸軍總部。

  六歲的郭天喜和十二歲的桑品載,一樣穿軍服、拿槍、上操,一樣挨打、關禁閉。40

  我追問,﹁這郭天喜後來怎樣了?﹂桑品載說不知道,失去了音訊。然後__他就想起另外兩個少年兵,也是沒父沒母的孩子,有一天背著通訊器材上山,被颱風吹落山谷,從此就不見了。

  ﹁給我看看你和郭天喜的照片。﹂

  他拿出來。﹁蹲在前排吹喇叭吹的嘴都歪了的是我,站在二排個頭最矮的,就是郭天喜。你有沒有注意到,沒有一個人在笑?﹂確實如此。每個孩子都像在罰站。

  ﹁部隊裡不准笑,笑要處罰的,﹂桑品載說,﹁孩子們一笑,班長就會很兇地罵說,你牙齒白呀,笑什麼笑!﹂

  第 四 部

  脫下了軍衣,是一個良善的國民

  29

  那樣不可言喻的溫柔,列寧格勒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幾張照片的背面,埃德沃的筆跡,褪色的藍色鋼筆水,草草寫著一個城市的名字、一個日期:

  列寧格勒,一九四二

  他參加了列寧格勒的戰役?那個世紀大圍城發生時,他在歷史現場,是圍城的德軍之一?照片上兩個帶著鋼盔的德國士兵——我相信他們剛剛把墓碑上的花圈擺好??

  這又是什麼呢?一包信?埃德沃從列寧格勒戰場寫給瑪麗亞的信?是從閣樓里拿下來的嗎?

  我曾經上去過那個閣樓,木梯收起來時,就是天花板的一塊,一拉,放下來就是樓梯,梯子很陡,幾乎垂直。爬上去之後踩上地板——其實就是天花板,地板隨著你小心的腳步咿咿作響。光線黯淡的閣樓里有好幾隻厚重的木頭箱子,有的還上了銅鎖,布滿灰塵,不知在那兒放了幾代人。

  有一隻木箱,漆成海盜藍,我打開過,裡面全是你爸爸和漢茲兒時的玩具、小衣服。當然,都是瑪麗亞打包的。我當時還楞楞地在想,這日耳曼民族和美國人真不一樣,倒挺像中國人的﹁老靈魂﹂,講究薪火傳承。

  但是,怎麼我從沒聽任何人提起過埃德沃有這麼多戰場家書?

  列寧格勒圍城。

  德軍在一九四一年八月就已經大軍兵臨城下,九月八日徹底切斷了列寧格勒的對外交通,城內的各種糧食只夠維持一到兩個月。誰都沒想到,圍城竟然持續了幾乎三年,九百天。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七日德軍撤退,原來兩百六十萬居民的繁華大城只剩下一百五十萬人。

  三年裡消失掉了的人口,有些是逃離了,但是在德軍的炮火封鎖下活活餓死的,最保守的估計,有六十四萬人。

  列寧格勒, 現在的聖彼得堡, 位置是北緯59°93’,冬天的氣溫可以降到零下三十五度。圍城不僅只切斷了麵包和牛奶,也斷絕了燃料和原料。僅有的食物和燃料,要優先供給部隊和工廠。平民,在不能點燈、沒有暖氣的暗夜裡,很難熬過俄羅斯的冬天。

  九月八日圍城開始,最先被人拿去宰殺的是城裡的貓和狗,然後是老鼠。開始有人餓死、凍死了,用馬拖著平板車送到郊外去埋葬。逐漸地,馬,也被殺來吃了。死人的屍體,有時候被家人藏在地窖里,因為只要不讓人知道他死了,分配的口糧就可以照領。被送到郊外的屍體,往往半夜裡被人挖出來吃。

  列寧格勒城破以後,人們發現了坦妮雅的日記。坦妮雅是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看著家人一個一個死去,她無比誠實地寫著自己如何瞪著還沒死的媽媽,心中想的是:多麼希望媽媽快點死掉,她就可以吃他們的配糧。從媽媽沉默地看著她的眼中,她心裡知道——媽媽完全明白女兒在渴望什麼。

  坦妮雅的親人一個一個死了。每一人死,她就在日記上寫下名字、倒下的日期和時辰。最後一張,寫著,﹁只剩下坦妮雅﹂。

  但是坦妮雅自己也沒活多久,留下的日記,在後來的紐倫堡大審中被拿出來,當作圍城的德軍﹁反人類罪﹂的證據。

  希特勒以為占領列寧格勒是探囊取物,連慶功宴的請帖都準備好了,沒想到俄羅斯人可以那樣地強悍堅毅,硬是挺著,一個冬天又一個冬天。城內屍橫遍野不說,德軍自己的士兵,也躲不過同樣的零下三十五度,在城外冰雪覆蓋的壕溝里,病的病,死的死。十二萬五千德軍士兵喪生。

  埃德沃的家書,是在列寧格勒城外的壕溝里寫的嗎?

  1942-2-10

  親愛的瑪麗亞,今天特別晴朗,黑色的松樹在白雪的映照下顯得如此豐美。我們距離列寧格勒大概不到一百公里了。炮車的輪子在雪地里輾出一條花紋的印子。經過一片開闊的原野時,我還很擔心部隊的位置太暴露,但是我同時看見無邊無際的白色平原,遠程濃密的松樹像白色桌巾的繡花滾邊一樣,令我想到:這美麗的土地啊,什麼時候才會有和平和幸福?

  弟兄們都背著沉重的武器裝備,在雪地里艱難地行走。行軍中有人越過我,又回頭對我說,﹁你是三師的嗎?有沒有看見剛剛的夕陽?﹂我知道他在說什麼。今天的夕陽是一輪火球,把黃金帶藍紫的光,照在黑松尖頂,簡直像教堂的屋頂一樣聖潔。

  我不可遏止地懷念你和孩子。

  1942-04-02

  親愛的瑪麗亞,今天,我們和約翰道別了。他是前天被蘇軍的手榴彈擊中的,當場倒下。載著火藥的戰車就成為他臨時的﹁靈車﹂,上面放了弟兄們用松枝為他編織的﹁花圈﹂。﹁靈車﹂緩緩駛向墳穴,大家向約翰立正、致敬。

  去年約翰曾經和我在一次炮火射擊中同一個戰壕。他很年輕,才十九歲,不太會分辨機關槍和炮彈的聲音,嚇得臉色發白,手抖得厲害。現在,他可以把重擔放下,永遠地休息了。

  1942-08-11

  親愛的瑪麗亞,八月的暖天,你們應該在忙著收割麥子吧?我倒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夏日的麥田歌。歌,總是使我強烈地想家。昨天又看到夕陽從山頭下去,那樣不可言喻的溫柔,總算使我在這可悲可怕的地方得到一點點心靈深處的安慰。

  這一把信,紙的顏色那樣蒼老,可是用一條玫瑰色的絲巾層層包著。看起來很熟悉;瑪麗亞,常常繫著一條玫瑰色的絲巾,在她八十多歲滿臉都是皺紋的時候,仍舊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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