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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肚子餓,就去找什麼豌豆蒂,吃不過兩三口吧,山上﹁砰﹂又一槍,這一槍打的話我們又跑,這次我們跑到很深很深的一個麥地里去。並排地躺下來,一、二、三、四,並排躺,距離有個三四步吧。我就在搓麥子吃,不知道吃了幾口吧,我就看到一個大腳丫,來了。

  我想,﹁完了。﹂我記得這個人,一口大白牙,是個游擊隊出身。

  我們四個人都抓到了。然後就被帶到一個村莊叫蛤蟆市。住在一個農家的天井裡邊,我就對他們說,你們把我們抓來讓我們給你們挑東西——其實我心裡知道,被抓來做挑夫是不可能再把我們放出去了,但我說,可不可以派個人回家給我爸爸媽媽講。

  不准,就是不准。

  到下午四點多鐘了,突然看隔壁有個小女孩,我說,﹁哎呀,她老娘不是我田家村的嗎?﹂他們一看說是,我說那我們寫個條子叫她去送,去跟我們爸爸媽媽通知一下。結果通知了四家,統統都通知到了。

  龍:你媽來了?

  管: 四家來了兩個媽媽。這兩個媽媽統統眼睛不好,幾乎瞎掉,而且都是纏足的。

  大概是在四點多鐘太陽還沒下來,這時就看著有兩個老太太——因為我們住的那個村莊對面是有梯田的,乾的梯田——我看這兩個老太太不能走路了,從梯田那邊用屁股往下滑,碰在那個塹子,碰了以後往下滑。我一看就知道是我母親,我就大喊說,﹁我娘來了,我要去。﹂那個門口站衛兵的馬上用槍一擋,我說那個是我母親,我說我得跑過去接她。他說不成。我說,那是我母親,她不能走路,她眼睛看不見啊??

  龍:管管——你不要哭??

  管: ??我母親就一路跌、一路爬、一路哭到了眼前。我對母親說,我跟他們講好了,就是給他們挑東西、挑行李,挑完行李就回家,你放心好了。我很快就回家。

  我就拚命騙我母親。

  我母親就給我一個小手帕,我一抓那個小手帕,就知道裡面包了一個大頭,就一塊大頭。這一塊大頭對我們家來講是非常重要的,因為我父親那時候窮得只有兩塊大頭。那一塊大頭給了我以後,家裡就只剩一塊大頭。

  我就把這個手帕推給我母親,說,﹁你拿去,不成,這個不成。﹂她當然是哭哭啼啼,一直要我拿錢,說,﹁你拿錢可以買。﹂我心裡清清楚楚,這一路都是阿兵哥,阿兵哥會把你的錢拿走,而且你不可能回家了嘛,對不對。但是你給這個老太太這樣講,她根本不聽。她還是把手帕——龍:管管,你不要哭??

  管:我一直在騙我媽,說我給他們挑了東西就回家——龍:管管你不要哭??

  管:??馬上就要出發了,我想我完蛋了。

  龍:有多少人跟你一起被抓?

  管: 應該有一個排,二十多、三十個左右,統統都是被抓來的。兩三點鐘吧,就說叫我們起來刷牙走了。我心裡怕死了,可能要去打仗了。我被抓的單位是八二炮連,每一人挑四發炮彈。

  龍:一個炮彈有多重?

  管: 一個炮彈,我算算有七斤十二兩。行軍的時候,他們是兩個阿兵哥中間夾著一個被抓來的挑夫,他們講﹁你跑我就開槍﹂,其實後來我們知道,他們根本不會開槍,因為撤退是悄悄地撤退,不准許出聲的。我們完全可以逃走,可是那時候誰也不敢冒險哪。

  龍: 管管那時你是一個人肩挑兩邊炮彈呢,還是前後兩個人挑中間的炮彈?

  管:不是,我一個人挑四發,一邊各綁兩發。

  龍:然後呢?

  管: 然後就走,天亮的時候,從郊區走到了青島。我當時穿雙鞋,是回力鞋,跟我現在這球鞋差不多。要過一條橋的時候,挑著炮彈,突然滑倒了。

  龍:慢點啊,管管,你家裡怎麼買得起回力鞋給你?

  管: 我打工,譬如美軍第六艦隊在青島的時候,我就到軍營附近賣花生,還賣一些假骨董,譬如說女生那個三寸金蓮的鞋啊,還有賣日本旗,到總部裡面去找日本旗來賣。

  龍:挑著四發炮?

  管: 我挑了四發炮彈,然後就在海泊橋過橋時﹁砰﹂摔了一跤。我那時候以為炮彈會爆炸啊,嚇死我了。這時長官過來,啪啪給我兩個耳光。

  後來我才知道這炮彈不會爆炸,但我嚇死了,你看壓力有多大。就這樣到了青島碼頭。就這樣??到了台灣。

  17

  棲風渡一別

  粵漢鐵路是條有歷史的老鐵路了,一八九八年動工,一九三六年才全線完成,也就是說,在戊戌政變的時候開工,到抗戰快要爆發的時候完工,花了三十八年,總長一○九六公里。

  從武昌南下廣州,在湖南接近廣東交界的地方,粵漢鐵路上有個很小的車站,叫棲風渡。中央研究院院士、歷史學家張玉法,記得這個小站。

  十四歲的張玉法和八千多個中學生,全部來自山東各個中學,組成聯合中學,跟著校長和老師們,離開山東的家鄉,已經走了一千多公里的路。搭火車時,車廂里塞滿了人,車頂上趴滿了人,孩子們用繩子把自己的身體想方設法固定在車頂上,還是不免在車的震動中被摔下來。火車每經過山洞,大家都緊張地趴下,出了山洞,就少了幾個人。慌亂的時候,從車頂掉下來摔死的人,屍體夾在車門口,爭相上車的人,就會把屍體當作踏板上下。

  八千多個青少年,背著行囊。所謂行囊,就是一隻小板凳,上面迭條薄被、一兩件衣服,整個用繩子綁起來,夾兩支筷子。到了沒有戰爭的地方,停下來,放下板凳,就上課。通常在寺廟或是祠堂里駐點,夜裡睡在寺廟的地上,鋪點稻草;白天,每個人帶著一個方塊土板,坐在廟埕的空地或土牆上,把老師圍在中心,就開始聽講。用石灰,或甚至石塊,都可以在土板上寫字。

  我聽著聽著不免發呆:這是什麼樣的文明啊,會使你在如此極度的艱難困頓中卻弦歌不輟?

  餓了,有時候到田裡挖芋頭吃,帶著土都吃;沒得吃的時候,三三兩兩就組成一個小隊伍,給彼此壯膽,到村子裡的人家去討食。有點害羞,但是村人開門看到是逃難來的少年,即使是家徒四壁的老爺爺,也會拿出一碗粥來,用憐惜的眼光看著飢餓的孩子們。

  湖南人對外省人最好,張玉法說,因為湖南人幾乎家家都有自己的兒子在外面當兵——可能是國軍,也可能是解放軍,所以他們常常一邊給飯,一邊自言自語說,唉,希望我的兒子在外面,也有人會給他飯吃。

  一九四九年端午節,大軍海上撤退,管管在青島被抓夫的當天,八千多個山東少年到了棲風渡。長沙也快要開戰了,他們只好繼續往南,計劃到廣州。

  到了廣州然後呢?沒有人知道。

  棲風渡是個很小的站,看起來還有點荒涼,可是南來北往的火車,在這裡交錯。少年們坐在地上等車,一等就是大半天,小小年紀,就要決定人生的未來。搭南下的車,離家鄉的父母就更遙不可及了,而且廣州只是一個空洞的概念,一個舉目無親的地方。搭北上的車,馬上就回到父母身旁,但是一路上都是炮火燃燒的戰場,一定會被抓去當兵,直接送到前線,不管是國軍還是解放軍。戰死或被俘,總歸到不了父母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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