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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少年少女,就在那荒涼的車站裡,蹲下來痛哭失聲。

  玉法的二哥,十七歲,把弟弟拉到一旁,說,我們兩個不要都南下,同一命運,萬一兩個人都完了的話,父母親就﹁沒指望了﹂,所以把命運分兩邊投注;我北上,你南下。

  二哥決定北上到長沙報考,到處都是孫立人招考青年軍的布告。

  北上的火車先到,緩緩駛進了棲風渡;張玉法看著親愛的哥哥上車,凝視著他的背影,心裡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五十年以後,自己的頭髮都白了,玉法才知道,二哥這一夥學生,沒抵達長沙;他們才到衡陽,就被國軍李彌的第八軍抓走了。跟著第八軍到了雲南,跟龍雲的部隊打仗,二哥被龍雲俘虜,變成龍雲的兵,跟解放軍打仗,又變成解放軍的俘虜,最後加入了解放軍。但是解放軍很快地調查發現他是地主的兒子,馬上遣送回家,從此當了一輩子農民。

  在棲風渡南下北上交錯的鐵軌旁,深思熟慮的二哥刻意地把兄弟兩人的命運錯開,十四歲的小弟張玉法,確實因此有了截然不同的命運,但是,那純是__偶然。

  八所山東中學的八千個學生,從一九四八年濟南戰役、徐蚌會戰時就開始翻山越嶺、風雨苦行,一九四九年到達廣州時,大概只剩下五千多人。廣州,也已經風聲鶴唳,有錢也買不到一張船票了。為了讓五千個學生能夠離開廣州到安全的台灣,校長們和軍方達成協議:學生准予上船,送到澎湖,但是十七歲以上的學生,必須接受﹁軍訓﹂。

  七月四日,幾千個學生聚集在廣州碼頭上,再度有一批少年,上了船又走下來,走了下來又回頭上船;於是危難中命運再度分開﹁投注﹂:如果姊姊上了船,那么妹妹就留在碼頭上。

  巨艦緩緩轉身時,那倚在甲板上的和那立在碼頭上的,兩邊隔空對望,心如刀割。軍艦駛向茫茫大海,碼頭上的人轉身,卻不知要走向哪裡。

  上了船的少年,不過一個禮拜之後,就面臨了人生第一次慘烈的撞擊。

  一九四九年七月十三日,澎湖。

  年齡稍長但也不滿二十歲的學生,以耳語通知所有的同學,﹁他們﹂要強迫我們當兵,我們今天要﹁走出司令部﹂。同學們很有默契地開始收拾行囊,背著背包走出來,卻發現,四面都是機關槍,對準了他們。

  所有的男生,不管你幾歲,都在機關槍的包圍下集中到操場中心。司令官李振清站在司令台上,全體鴉雀無聲,孩子們沒見過這種陣仗。張玉法說,這時,有一個勇敢的同學,在隊伍中大聲說,﹁報告司令官我們有話說!﹂然後就往司令台走去,李振清對一旁的衛兵使了個眼色,衛兵一步上前,舉起刺刀對著這個學生刺下,學生的血噴出來,當場倒在地上。

  張玉法個子矮,站在前排,看得清清楚楚刺刀如何刺進同學的身體。看見流血,中學生嚇得哭出了聲。

  不管你滿不滿十七歲,只要夠一個高度,全部當兵去。士兵拿著一根竹竿,站到學生隊伍里,手一伸,竹竿放下,就是高矮分界線。張玉法才十四歲,也不懂得躲,還是一個堂哥在那關鍵時刻,用力把他推到後面去,這懵懵懂懂的張玉法才沒變成少年兵。17

  個子實在太小、不能當兵的少年和女生,在一九五三年春天被送到台灣南部的員林,組成了﹁員林實驗中學﹂。喜歡讀書深思的張玉法,後來成為民國史的專家,一九九二年,當選中央研究院院士。

  為這五千個孩子到處奔波、抗議、陳情的,是一路苦難相攜的山東師長們。他們極力地申辯,當初這五千個孩子的父母把孩子託付給他們,他們所承諾的是給孩子們教育的機會,不是送孩子們去當兵。作為教育者,他們不能對不起家鄉的父老。__

  七月十三日操場上的血,滴進了黃沙。五個月以後,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二日星期一,上班上課的日子,所有的人一打開報紙,就看見醒目的大標題:

  台灣豈容奸黨潛匿,七匪諜昨伏法!

  你們逃不掉的,昨續槍決匪諜七名。

  以煙臺中學校長張敏之為頭,為山東流亡少年們奔走疾呼的七位師長,全部被當作匪諜槍決。

  去年此時,徐州的戰場上,五十五萬國軍在﹁錯誤﹂的指揮下被包圍、被殲滅、被犧牲。所謂﹁錯誤﹂的指揮,後來才知道,關鍵的原因之一就是,共產黨的間諜系統深深滲透國軍最高、最機密的作戰決策,蔣介石痛定思痛之後,決定最後一個堡壘台灣的治理,防諜是第一優先。

  很多殘酷,來自不安。

  為了能夠平平順順長大、安安靜靜讀書而萬里輾轉的五千個師生,哪裡知道,他們闖進了一個如何不安、如何殘酷的歷史鐵閘門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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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州之野產異蛇

  一九四八年五月,河南也是一片煙硝。中原野戰軍劉鄧兵團在五月二十日發動宛東戰役,國軍空軍出動戰鬥機,在南陽城外從空中俯衝掃射,滾滾黑煙遮住了天空。

  第二天,南陽的中學生們回到學校時,發現學校已經變成一片地獄景象:

  從校門到走廊、教室、禮堂,擠滿了﹁頭破血流的傷員,腦漿外露、斷腿缺胳臂、肚破腸流、顏面殘缺、遍體鱗傷、無不哀嚎痛哭﹂。18南陽城外,國共雙方傷亡一萬多人,曝屍田野之上。五月天熱,屍體很快腐爛,爛在田裡,夏季的麥子無法收割。

  這時詩人? 弦才十七歲,是南陽的中學生。

  十一月,南陽的十六所中學五千多個師生,整裝待發,他們將步行千里,撤到還沒有開戰的湖南。

  開拔的那一天,十一月四日,場面壯觀:五千個青少年,像大規模的遠足一樣,每人背著一個小包,準備出發。成千的父母兄弟,從各個角落趕過來找自己的孩子,想在最後一刻,見上一面。還有很多人,明明早就把銀元縫進了孩子的褲腰,明明已經在三天內和姑姑嫂嫂合力趕工,用針線納好了一雙布鞋塞進孩子的行囊里,這時仍舊趕過來,為的是再塞給他兩個滾熱的燒餅。

  一九四八年冬天的中國,灌木叢的小枝細葉,已經被白霜裹肥,很多池塘沼澤開始結冰,冷一點的地方,大雪覆蓋了整個平原和森林。可是霜地、冰川、雪原上,風捲雲滾的大江大海上,是人類的大移動:

  葫蘆島的碼頭,停泊著四十四艘運輸艦,十四萬國軍官兵正在登艦,撤出東北。

  八千多個山東的中學生,正在不同的火車站裡等車、上車,在奔馳的火車裡趕向南方,在很多大大小小的碼頭上焦急地等船。

  當南陽這五千多個中學的孩子在雪地里跋涉、涉冰水過河的時候,徐州戰場上,幾十萬國軍在雪地里被包圍,彈盡援絕,連戰馬的骨頭都重新挖出來吃。

  一九四八年冬天,進攻的部隊在急行軍、在追趕、在抄包、在衝鋒;撤退的部隊在急行軍、在繞路、在對抗、在奔跑。大戰場上,幾十萬人對幾十萬人;小戰場上,幾萬人對幾萬人。戰場的外圍,城市到城市之間的路上,擁擠的車隊和洶湧的難民,壅塞於道。

  河南這五千多個學生,每走到一個有車站的點,就會失去一部分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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