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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回來,我一定要找到我父親的墳,﹂美君說,﹁做了水壩,墳遷走了,遷去了哪裡?好幾年,我都夢見他,他從墳里出來,臉是綠的,水草的顏色,他說,女兒啊,我冷啊,你一定要想辦法把我遷走??﹂一圈圍坐著的親戚突然安靜下來,我從一張臉望向另一張臉:這真是極複雜的安靜;美君的話,在他們耳中簡直﹁迷信﹂得駭人,卻又不好傷老人家的感情。

  ﹁湖很大,一千多個島,﹂他們猶豫地說,﹁我們只記得一個大概的範圍,墳怕不好找??﹂

  ﹁可以試試看。﹂美君說。

  一個親戚說,﹁我們這兒是可以遙祭的,就是對著那個方向祭拜,大姊你遙祭也可以吧?﹂

  我看看美君,她也正瞧著我。啊,我知道這個彪悍的女生要發作了。

  ﹁我在台灣遙祭了五十年,﹂美君頓了一下,臉色很不好看,然後一口氣說出來:﹁我遙祭了五十年,你們覺得,我今天人千里迢迢到了淳安,是來這裡遙祭的嗎?﹂

  又是一陣安靜。

  ﹁??火燒船事件以後,﹂親戚面有難色,﹁租船管制很嚴??﹂﹁我是淳安的女兒,﹂美君還是寒著臉孔,說,﹁找父親的墳是天經地義的。﹂

  第二天,終於找來了一艘汽艇,還雇來了一位熟識水路的船夫,船夫帶著老城的記憶,彷佛心中有一個隱藏的導航系統,看穿湖水,將每一座島回復成山,認出哪座山在哪座山的什麼方位。

  汽艇在六百平方公里的水面上穿梭,掠過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島,煙波浩渺,千島湖看起來素樸純凈,原始自然,但是我們的眼睛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那無數個聳立水面的荒島,其實既非島,也不荒,那曾是山,母親年幼時攀爬過、野餐過的地方。水面下,曾經是一片又一片的果園,母親曾經讓大人牽著手去收租的地方。這一片荒野素樸,曾經是沃土富饒,水面上看起來洪荒初始,水面下曾有綿延千年的人文繁華。

  我們看起來像遊客,我們不是遊客。

  水花噴濺,滴在手上覺得潤涼。猴島,很多猴子,想上去看看嗎?不想。

  蛇島,很多蛇,想看看嗎?不想。

  我們只想看一個島,尋找一個島,在這一千個島中。

  船噗突噗突慢下來,船夫認為應該在附近了,親戚們三三兩兩站在船頭眺望水面,前面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島;美君的表妹皺著眉注視,猶疑了一會兒,然後說,﹁這裡,﹂她指著那個島,﹁就是這裡。﹂她指的這個小島還沒一個房頂大,雜草叢生,近水處是一片禿禿的黃土。

  我們跳上泥濘的灘。參與了當年遷墳的表妹邊回憶邊說,﹁那個時候,是小表哥挑上來埋在這裡的,原來以為已經遷得夠高了,沒想到??﹂沒想到水漫淹到山的頂尖,現在美君看見的是兩塊破磚頭泡在水裡,就在水面接觸黃土的那條波在線。風很大,吹得人睜不開眼,美君的白髮凌空飛揚,我緊緊扶著美君,滿耳呼呼的風聲,還有美君模糊的、破碎的語音,﹁??爸爸——我來了,我就知道,你明明跟我說你很冷??﹂湖浪挾著些許水草,打著若隱若現的磚塊。那磚浸泡已久,土紅的表面已有綠苔。一炷香燒了起來,青色的煙像柔弱無骨、有所祈求的手臂,隨風沒入天水無色之中。

  離開淳安,我們經由山路往建德,這是那年緝私船檢查私鹽的地方。小汽車在石子路上顛簸,爬上一個陡坡,又急急盤旋而下,車後一團灰塵,路邊的樹木也蒙著一層灰白,但千島湖的水光不斷地透過樹影閃爍。或許累了,美君一路上不太說話,我推推她:﹁喂,你看,這也是新安江水啊,水多清啊!﹂她望向車窗外,疲倦地把頭靠在玻璃上,輕輕地說,﹁是嗎?﹂我伸出手去環著她瘦弱的肩膀。__

  5上直街九十六號

  這幾年,美君不認得我了。

  我陪她散步,她很禮貌地說,﹁謝謝你。有空再來玩。﹂每隔幾分鐘,跟她說一遍我是誰,她看看我,閃過一絲困惑,然後做出很有教養的樣子,矜持地說,﹁你好。﹂

  奇怪的是,連自己的獨生女兒都不記得了,她卻沒忘記淳安。

  開車帶她到屏東的山裡去,她一路無言,看著窗外的山景,突然說,﹁這條路一直下去就會到海公祠,轉一個彎,往江邊去,會經過我家。﹂從後視鏡里看她,她的面容,即使八十四歲了,還是秀麗姣好的。

  我問她,﹁你是應美君嗎?﹂

  她高興地答,﹁是啊。﹂

  ﹁你是淳安人嗎?﹂

  她一臉驚喜,說,﹁對啊,淳安人。你怎麼知道?﹂天黑了,帶她上床,幫她蓋好被子,她怯怯地問,﹁我爸爸在哪裡?我媽媽呢?﹂

  我決定去一趟淳安,找餘年春。

  美君此生看不見的故鄉,我去幫她看一眼。

  餘年春,是美君的同村同齡人。幾年前三峽建水壩,中國政府為百萬人的遷移大費周章,建新村、發償金,還有老居民死守鄉土不退。餘年春看得熱淚盈眶,看不下去了。

  他回想起一九五八、五九年,淳安人是在什麼情況之下被迫離開祖輩已經生活了一千多年的故鄉的。

  毛澤東在一九五七年提出﹁趕英超美﹂的口號,在共產黨八大預備會議中,他熱切地說,共產黨要﹁完全改變過去一百多年落後的、被人家看不起的、倒霉的那種情況,而且會趕上世界上最強大的資本主義國家,就是美國。

  這是一種責任。否則我們中華民族就對不起全世界各民族,就要從地球上開除你的球籍。﹂

  在這種思維的推動下,開發新安江成了急切的重大項目。三十萬淳安人,為了﹁國家﹂整體的進步,必須遷走。一個個村子化整為零,一個個大家族被拆開,從薪傳千年的家鄉土壤發配到百里千里以外分散各省的窮鄉僻壤。

  結果就是,到了任何一個陌生的村子,淳安人在當地人眼中,都是一群語言不通、形容憔悴、貧無立錐之地的﹁難民﹂了。家裡沒有一張八仙桌可以帶得出來,也無法跟當地冷眼瞧著你的人解釋:﹁嘿,我家餵狗的碗,都是宋朝的瓷器!﹂一向以﹁詩書傳家﹂為榮的淳安人,如今一身孑然,滿腹辛酸,淪為困頓襤褸的新移民,又從刀耕火種開始。如果美君在一九四九年沒離開淳安,她就會和她今天仍舊思念的爸爸媽媽,還有她自己的孩子,經歷被迫遷徙的這一幕:諫村是淳安遠近聞名的大村,全村二一四戶,八八三人,也是一個非常富裕的地方,村莊臨溪而築,依山而建,黛青瓦,雕樑畫棟。一九五九年三月,通知我們移民,一隻雕花大衣櫃收購只給一元二角八分錢。一張柏樹古式八仙桌只賣六角四分??到了四月三日,搬遷的那天,拆房隊已進了村,邵百年的母親坐在椅子上呼天嚎地哭叫著不肯走,拆房隊繩子捆上他家房子的棟樑,幾位拆房隊的人把這位老人連人帶椅子一起抬出門外,房子也就頃刻倒下了。2帶著一點不甘心和不服氣,八十幾歲的餘年春費了五年的時間,把千島湖水底的淳安城一筆一筆畫出來。故鄉的每一個祠堂、寺廟、學校、政府建築,每一塊空地、每一條溝渠、每一條街和巷弄,以及街上的每一戶人家和店鋪——哪一家比鄰哪一家,哪一家的主人姓誰名誰、店鋪什麼名號,巨細靡遺,一點不漏。餘年春找出零落四方的鄉親老人,一個一個詢問,一件一件比對,然後用工筆,像市政府工務部門的官方街道圖一樣,細細地還原了被奪走的故鄉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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