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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難中,船要開往台灣了,可是,台灣在哪裡?開軍艦的人都不知道。

  在炮火射程外的安全海面上,海軍拿出地圖來找台灣的位置。

  士兵問長官,﹁什麼時候才到那個地方啊?﹂

  軍官說,﹁我也不清楚,反正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到的那個地方叫﹃台灣﹄,我沒去過,你也沒去過,聽說那地方不錯。﹂1六十四軍的軍官簡步城安慰惶惑的士兵,但是心裡慌得厲害。他自己都不知道台灣是在東西南北哪個方位。從冰天雪地如蘇武牧羊的絕境中一路打到海南島,心力和體力的透支,已經到了人的極限。安慰了士兵,他再來安慰自己:人生的路,太累了,反正去那個叫﹁台灣﹂的地方,只是暫時﹁躲躲雨﹂吧,也好。

  他作夢都沒想到的是,這一場﹁雨﹂啊,一下就是六十年。

  臉色蒼白的美君在碼頭上,才從產房出來沒幾天,懷裡抱著熟睡的嬰兒,但是,別搞錯,從淳安抱出來的那個孩子,已經帶到湖南的老家,讓奶奶保護,此刻在懷裡安然閉著眼睛的,是在海南島出生的應達。

  叫他﹁應達﹂,是想,只有在這樣的亂世里,方才明白,要﹁到達﹂自己想去的地方,是件多麼不容易的事;就讓這嬰兒帶來﹁到達﹂的希望吧。

  大船無法靠岸,無數的接駁小船擠在港內碰來撞去,亂鬨鬨地來回把碼頭上的部隊和眷屬接到大船邊,然後人們攀著船舷邊的繩梯大網像蜘蛛一樣拚命往上爬。很多人爬不動,抓不住,直直掉下海,﹁慘叫啊,一個一個噗通噗通像下餃子一樣﹂,美君說。

  炮聲聽起來就在咫尺之處,人潮狂亂推擠,接駁小船有的翻覆了,有的,快到大船邊了,卻眼睜睜看著大船開動,趕不上了。港內的海面,到處是掙扎著喊救命但是沒人理會的人頭,碼頭上一片驚惶,哭聲震天。

  如果你站在碼頭上望向海面,用想像力變魔術﹁咻﹂地一聲倒退一百米,彷佛電影默片,你看見那水面上,全是掙扎的人頭,忽沈忽浮,浮起時你看見每一雙眼睛都充滿驚怖,每一張嘴都張得很大,但是你聽不見那發自肺腑的、垂死的呼喊。歷史往往沒有聲音。

  皮箱,無數的皮箱,在滿布油漬的黑色海面上沉浮。

  3碼頭上

  高雄,一個從前沒聽說過的都市,那兒的人皮膚曬得比較黑,說一種像外國話的方言。丈夫在動亂中失去聯繫,卻有兩個兵跟著她,臂彎里是吃了就睡,醒了就吃的應達。

  美君打量一下周遭:滿街擠著面孔悽惶、不知何去何從的難民。五月天,這裡熱得出奇,但是很多難民身上還穿著破爛的棉衣,脫下來,裡面是光光的身體,不好看;留在身上,又濕熱難熬。一場急雨打下來,碼頭上的人群一陣狼狽亂竄,其實沒有一片屋檐可以逗留,於是乾脆就坐在地上,大雨傾盆。

  部隊散了,丈夫走失,美君不再有﹁軍眷﹂的身分,一下碼頭就沒有人管她了;兩個傳令兵,也是家鄉的莊稼子弟,沒有兵籍。美君,其實不明白什麼叫歷史的大變局,但是她很快地察覺到事態的嚴重,此時此刻,除了自己,別無依靠了。

  美君掏出身上藏著的五兩黃金,找到一個叫苓雅市場的地方,頂下一個八台尺見方——也就是二米四乘二米四——的菜攤子,開始獨立生存。晚上,兩個莊稼少年睡在地上,她就摟著嬰兒躺在攤子上,共蓋一條薄被。

  早上天還沒亮就起來,她指揮著兩個少年去買了幾個大西瓜回來,切成薄片,放在一片木板上,要少年到碼頭上去叫賣。碼頭上,撤退的部隊和難民像潰堤的大水般從一艘一艘的大船流向碼頭;她計算的是,在碼頭上熱天賣西瓜,一方面可以掙錢,一方面可以尋人——丈夫如果還活著,大概遲早會在碼頭上出現。

  美君的小攤擴張得很快。這個淳安綢緞莊的女兒冷眼旁觀,很快就發現,難民在建築自己的克難之家。他們需要竹片、釘子、鐵錘、繩子等等﹁建材﹂,於是她的攤子就多了五金。她也發現,山東人特別多,於是她的攤子上馬上有一袋一袋的麵粉。南腔北調的難民進到市場,知道來美君這個攤子不但什麼都可能找到,而且這個攤子的女主人能說國語,活潑大方,能言善道。

  美君脫下了細腰身的旗袍,開始穿寬鬆的連衣裙,給孩子餵奶,也做肩挑手提的粗活。

  但是能言善道的美君也有沉默的時候。她常一個人騎著那輛送貨的男用腳踏車,來到碼頭。把車停在一個巨大的倉庫大門前,她就倚著腳踏車望向碼頭和海港。軍艦緩緩進港,軍艦緩緩出港;人潮匯入碼頭,人潮一會兒散盡。汽笛聲迴旋在海港上頭,繚繞不去。

  穿著制服的港警,巡邏時經過倉庫大門,看到這個體型纖弱的年輕外省女人,不免多看一眼。

  4美君回家

  美君從此不能見河,一見河,她就要說:﹁這哪裡能和我們老家的河比??﹂我從小就聽她說:﹁新安江的水啊,﹂她總是絮絮叨叨地說,﹁是透明的!﹂第一層是細細的白沙,第二層是鵝卵石,然後是碧綠碧綠的水。抓魚的時候,長褲脫下來,站進水裡,把兩個褲腳紮緊,這麼往水裡一撈,褲腿里滿滿是魚??美君說完,總還要往我看看,確定我是不是還聽著,然後無可奈何地嘆一聲氣:﹁唉!對游彈琴啦,講給你聽,你也不會相信,你根本就沒見過那麼清的水嘛!﹂

  牛,她總說﹁游﹂,所以﹁牛奶﹂,就是﹁游來﹂。

  她沉默一會兒,又說:﹁有一天,有一天要帶你回去看看,你就知道了。﹂聲音很小,好像在說給她自己聽。

  我這個高雄出生的女兒,對長江、黃河都無從想像,但是自小就知道有那麼一條新安江——江在哪裡其實也毫無概念,連浙江在江蘇的上面還是下面,左邊還是右邊都不十分清楚——但我知道,新安江水是世界上最干凈的水。

  這個女兒長大以後,帶著美君去看阿爾卑斯山裡的冰湖,去看萊茵河的源頭,去看多瑙河的藍色風光,美君很滿意地發出讚美:﹁歐洲實在太漂亮了!﹂然而還沒走出幾步,她就要輕輕嘆一口氣。我故意不回頭,等著,果然,她說:﹁可是這水啊,跟我們新安江不能比??﹂美君在台灣一住就是六十年,學會了當地的語言,也愛上了亞熱帶的生活,異鄉已經變成了故鄉。那新安江畔的故鄉嘛,一九五九年建水壩,整個古城沉入千島湖底。她這才相信,原來朝代可以起滅、家國可以興亡,連城,都可以從地球上抹掉,不留一點痕跡。

  一九八七年,台灣政府終於允許人們回鄉探看以後,鄉親們紛紛結伴還鄉;也許人事全非,但故鄉,總歸是故鄉吧,可是淳安來的美君卻冷冷地說:

  ﹁回去?回去看什麼呢?﹂

  ﹁看不到城,﹂美君的女兒,我,說,﹁看人總可以吧?﹂距離美君離開淳安半個世紀之後,一九九五年九月,七十歲的美君,第一次回到了淳安,不,現在叫千島湖鎮了,而且是個新興的小鎮,﹁樹小、牆新、畫不古﹂的新興的小鎮,在一個小島上。

  ﹁島?千島?﹂美君不悅地糾正我,﹁以前都是山,千山啦,什麼千島。﹂當然,水淹上來,老城沉進水底,山頂突出成島,千島湖曾是千山鄉,美君確實沒想到五十年的﹁滄海桑田﹂竟是如此具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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