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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為這“酬”字別有一點說道;所同者是低酬。一人的低酬不能養家活口,於是只得“同工”(婦女解放的大問題此處不論);而這“工”也別有一點說道:我們幾十年來的傳統不是家務勞動社會化而是社會勞動家務化。近些年來雖很有改善,從而也給改革記分,做飯自然複雜而費時間,所以既需同工於社會,又需同工於廚下也。否則,一頓晚飯吃到什麼時候去?此為龍文之偏。

  沈文也偏:“總而言之,下廚的上海男人像中國大陸其他地方的男人一樣較為普遍。”近千萬平方公里的國土,大半是鄉村;那兒的男人下廚房的“普遍”程度能和上海或其他城市相比嗎?我也是沒有統計數字的,但猜想情況恰好相反:肯去廚下“同工”者恐非多數。

  又相反恐怕打老婆倒不罕見。

  這裡且岔出一筆,請求討厭“老婆”一詞的女士先生們理解:我無法說“打愛人”——既非“打情”,又不是出於“心疼”,“打”和“愛人”弄到一起,豈不荒誕?而且“愛人”一詞無性別,竟不知誰打了誰也。

  沈文以下繼續“總而言之”說:“上海男人不會。上海男人也不會。上海男人是比較務實的。”這一串“上海男人”之前既無確數又無約數加以限制,那就是指全體了?那可能嗎?所以我以為沈先生有點動情緒了。

  我以為說話作文,切忌“一筆橫掃”,以免誤導。去年某報刊文,說西部某市婦女特愛濃妝艷服而又不得其道,令人反感。結果倒是文章本身令人反感,連編輯先生似也陪著做解釋。這可為一例。眼前的爭論也可為一例吧?

  再一例:稚年讀過一本書,叫《從一個人看一個新世界》。於今思之,不覺憫然:叫我怎麼看呢?沈文剪貼在手邊,所引有據;龍文卻沒有。《筆會》

  辦《龍應台專欄》,我以為是個好主意,不但讀,而且剪,好端端的一張報紙多次剪得支離破碎,這個專欄是原因之一。這次卻未剪貼,因為——讀者真誠反饋,龍女士不以為忤吧?——該文雖也寫得漂亮,卻有些我不贊同的東西,但因此也就無法詳引了,就此一併說明。

  亂談“上海男人”——張亞哲上海男人的淺笑的確是尷尬,上海男人的憤怒如陸壽鈞對龍應台也始終挽不回如三絲春卷皮似的顏面,即將欲說還休的矜持墮落為怒髮衝冠的孟浪,再犀利的文字也回天無力。怪只怪“上海男人”這有些驚天地泣鬼神的牌坊。

  坊間話語如陸壽鈞的紳士措辭,清淡得無法察覺微瀾死水。龍應台女士能惠顧上海男人這溫柔雅趣確能證明男人之於上海,上海之於男人,總有那麼些汗漬於奶漬,奶漬於血漬,是不可脫離了干係而春夢了無痕的。

  想起這個陰盛陽衰得很有些無所謂的城市,想起張愛玲筆下的佟振保,王安憶筆下的陳先,毛毛娘舅各色人等,是有些蒼涼人世的淚可垂,情婦無恨的氣可嘆。倒突然覺悟涌動在上海螻蟻般巢穴的清潔臉面,髮油可鑑的男人,步態斯文的男人,深沉儒雅的男人,如程乃珊早期嚮往的帶力士香皂味

  道的男人,無可選擇地追尋著執著的仕女的淑女的上海,在交際花盛開之際無聲無息地萎頓,這令人可憐的嬌滴滴精緻的男人是將被水性的上海蝕了腰骨望穿了秋水,在上海人異口同聲(連龍應台女士也聽到了)的氣管炎的咳嗽聲中強做歡顏。

  文人的上海男人粗俗市井的上海男人吸入城市廢氣喝入城市廢水最多的上海男人痛苦並快樂著。無言,無聲,無笑。不論佳麗坐擁一夜開五十瓶XO 的江北上海男人或每天瑟縮於風中、流汗於陽光中,穿越過城市擁擠道路的男人,都在每天積攢自尊,每時消弭孤獨每刻想逃避責任。城市目擊的文章寫得太濫了,花團錦簇的上海女人們冷眼望江淮,這《後庭花》的歌糜廢得令人垂淚。燈紅酒綠中上海男人被世俗成為霓虹燈下的哨兵,為世界上唯一一塊毋需女權主義刺耳噪聒的淨土默默耕耘。

  聽廣闊中國大地許多女人談論上海男人艷羨是明擺著的,這或許也是某種龍頭作用。這座20 世紀中國最大的都市每一天都在重溫曾經脂粉猩紅的浪漫歲月,不但創造著對三姨太四姨太下跪,為五姨太六姨太剪腳趾甲的商界巨賈,還有那些做“阿詐里”做長工做癟三隻為博紅顏一笑的男人。上海這個城市的積塵太厚了。每一種埋沒都沉默得可怕。男人如若在冷酷世界失卻了鐵血原則就無尊嚴可言。迷霧穿透的上海無疑是等待著某種復興的。

  龍應台女士對於上海男人的讚許是相比較其耳聞目睹的賢妻良母的其餘世界。不是每個上海男人都有跪搓板的經歷,深夜被趕出家門的男人或許正無憂無慮地走向情人的單身公寓,而家裡河東獅吼的女人正百感交集自嘆命苦或其他卻死惦著灰溜溜走出家門的男人。諸如後悔衣服穿得是不是少,或會不會去找別的女人。整個世界為這一場景會感動得啞口無言,然而生活的代價卻昭然若揭。

  上海女人的嘴是刻毒了些,或許因為那嘴中同時流蜜才制止了反抗的革命。我只談論的上海男人,看著罵遍千山萬水的龍女士的話,在每一個被賦予面子的快樂瞬間盡情生活,不然,上海的男人就只有灰飛煙滅了。那是誰也不能想像的事。

  龍應台與周國平——李泓冰龍應台在上海的報紙上對上海男人評頭品足了一番,讓上海的男人女人都不舒服,像在眾目睽睽下,無端地成了一盤烤得透紅的龍蝦。各地副刊編輯們則興奮於找到了熱點,將龍應台端出的這盤龍蝦敲骨吸髓、煎炒烹炸地吃了又吃。被形容為“龍旋風”的龍應台呢,早已坐在瑞士美麗的家中,欣賞並記錄著她的兒子安安的如珠妙語,我們這裡關於上海男人的喋喋不休,渾不關那個家中的痛癢。

  我讀著龍應台的自選集《女人與小人》(上海文藝出版社),這是用女權主義的肝膽、憐愛與自得交織的慈母心腸熬成的一鍋滾湯。嫁了德國丈夫的龍應台,時時有意無意地褒揚西方男性而對東方的偉丈夫心存不敬。

  我一直對住在大洋彼岸享受著西方、又對東方恨鐵不成鋼的同胞存著幾分腹誹。真有責任感,何不回國盡忠盡孝?隔著天窗,說著亮話,總讓吃不到葡萄的我酸得難以下咽。

  龍應台這顆遙遠的酸葡萄,嚼在我嘴裡原是過癮得很的。那會兒和同學們都是壯懷激烈、以天下為己任的年紀,初入社會,事事都有逆鱗之痛,凡重擊中國人積弊的文字,如龍應台的《中國人,你為何不生氣?》之類,均覺如飲狂泉。重讀龍應台,對那種俯拾即是的偏激、張狂、武斷、自以為是,卻覺得觸目得很,感慨地想:年輕時真是幼稚,竟看不出來!

  扔下龍應台,拾起周國平,也是散文集,《守望的距離》(東方出版社)。

  如果說龍應台是“旋風”的話,周國平是潤物無聲的“細雨”,或者說像二三老友端坐於書齋,把著淡酒浮出的細語。平和、寬容、有味,不疾不徐,從容古今,從容情感,間或也有些淺淺的憂鬱。讀了不會讓你有激賞的衝動,只是些微的嘆服。周國平生於上海、學於上海,在廣西度過十年的深山歲月,由考研而定居北京。只有生長於斯的學者,才能得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的真傳,箇中感受真是我們這些一同走過時代風雨的人才冷暖自知。從容與寬厚掩住的痛苦,不足為外人道,對自己人則不必說,全能心領神會;所以周國平索性這樣標題:《為自己寫,給朋友讀》、《生命本來沒有名字》讀周國平,像讀中國古代哲人的書一樣,讓人沉靜,讓人出世。讀龍應台,讓人入世,讓人痛楚、激動,想和人爭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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