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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聽嘛!”媽媽瞄一眼電視,七個小矮人正圍著熟睡的公主指指點點,她繼續說:“我想作一個歐洲系列,每一個國家作一小時的錄影。譬如介紹瑞士的一集,題目可以叫“誰是瑞士人?”把瑞士這個小國的混合語言、種族、文化的奇特現象呈現出來。這不是風光人情的掠影,而是深刻地、挖掘問題的、透視文化社會的紀錄片。當然,每一個片子背後都有作者的個性與角度在內,就像一本書一樣。作完了瑞士作德國——西德與東德;然後每一卷錄影帶就像書一樣地出版、發行……”

  媽媽講得眼睛發亮,無限憧憬的樣子,客人冷冷地說:“這樣的東西會有‘讀者’嗎?”

  “怎麼沒有?若冰,”媽媽興奮得比手劃腳起來,“台灣不能只靠錢,還要有內涵——”

  “媽媽,”華安扯著媽媽的裙子:“有ㄍㄚㄍㄚ了。”

  “哦——”媽媽蹲下來,嗅嗅寶寶,嗯,氣味很重,她說:“寶寶,你能不能在有ㄍㄚㄍㄚ之前告訴媽媽,不要等到有ㄍㄚㄍㄚ之後才說?瑞士的小孩平均在廿七個月的時候,就可以不用尿布,自己上廁所了。你再過幾天就滿廿七個月了,你幫幫忙好不好?”

  華安不置可否地讓媽媽牽到浴室里去了。

  回到客廳,媽媽關掉電視,拿出彩筆與畫紙,鋪在地上,讓安安玩顏色,畫畫。

  “還有,”媽媽意猶未盡:“我還想做一件事,就是出一系列孩子書。我可以找楚戈——楚戈那個老兒童你認識嗎?挑選台灣十個家庭,各有代表性的家庭,譬如一個茄定的漁家、一個屏東的農家、一個三義的客家、一個基隆的礦工家、一個蘭嶼的原住民家、一個台東的牧家等等,當然一定得是有幼兒的家庭。我們去拜訪、觀察他們的家居生活,以小孩為核心,然後楚戈畫、我寫,每一家的生活故事都成一本兒童書,讓台灣的孩子們知道台灣人的生活方式和台灣的環境——你說怎麼樣?”

  “餓了,媽,餓了!”華安不知什麼時候又來到身邊,扯著媽媽的衣袖,“媽媽,餓死了!”小人用力掐著自己突出的肚子,表示餓得嚴重。

  若冰突然站起來,彎下身去收拾散了一地的蠟筆。媽媽才發現:啊,什麼時候客廳又變得一塌糊塗了?這個角落裡是橫七豎八的相片本子,那個角落裡一堆垮了的積木;書從書架上散跌在地,椅墊從椅子上拖下來,疊成房子。

  媽媽給了華安一個火腿豆腐三明治以後,抬腿跨過玩具、跨過書本、跨過椅墊,跌坐在沙發上,感覺分外的疲倦。若冰在一旁察言觀色,用很溫情的聲音說:

  “這種種理想、計劃,做了媽媽以後都不能實現了,對不對?”

  媽媽軟軟地躺在沙發上,很沒力氣地:“對!”

  “你後悔嗎?”若冰問的時候,臉上有一種透視人生的複雜表情,她是個研究人生的人。

  華安悄悄地爬上沙發,整個身體趴在母親身體上,頭靠著母親的胸,舒服、滿足、安靜地感覺母親的心跳與溫軟。

  媽媽環手摟抱著華安,下巴輕輕摩著他的頭髮,好一會兒不說話。

  然後她說:

  “還好!”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有些經驗,是不可言傳的。”

  歐嬤

  “媽媽,起床啦!”安安用手指撐開媽媽緊閉的眼瞼,像驗屍官撐開死人的眼瞼。

  媽媽卻並不像往常一樣地起身。她拉起被子蓋住頭,聲音從被子裡悶傳出來:

  “去去去!去找歐嬤,要歐嬤給你吃早點。”

  華安也想起了,這是歐爸歐嬤的家,興奮地摸索下樓。

  媽媽聽見樓下廚房裡蒼老而愉快的聲音:“早安,寶貝!”滿足地擁著被子,再睡,感激婆婆給了她賴床的權利。

  睡眼惺松、蓬頭垢面的媽媽下樓來時,早餐已經擺在桌上:婆婆烘的蛋糕、麵包、奶油,咖啡壺下點著一盞蠟燭保溫。媽媽說了聲“早”,正要坐下,被歐嬤的大叫嚇了一跳:

  “我的天!小姑娘!”婆婆搖頭:“你光著腳下來怎麼可以,會凍死你——”

  媽媽把腳縮起來,擱在椅角上,邊倒咖啡邊說:“好了吧!我腳不碰地總可以吧?”

  婆婆說:“孩子,頭冷腳暖——”

  “頭冷腳暖,”媽媽接著歐嬤的語音用唱地說,“使醫生破產!德國古諺。還是頭暖腳冷?”

  老人家無可奈何地直搖頭。歐爸伸進頭來說:“老媽媽,來看看你孫子變把戲!”

  歐嬤放下手中的抹布,興沖沖走了出去。

  媽媽啜著咖啡,把發黃的照片拿在手裡細看:一個滿頭鬈髮的嬰兒巍巍顫顫地扶著馬車而立,嬰兒有圓鼓鼓的臉頰、胖嘟嘟的小手。那輛馬車,是當年歐爸找鄰居木匠做的,現在站在華安的房間裡,每回華安騎上去,都要對媽媽鄭重地搖搖手:“媽媽,再見!安安上班去了!來甜蜜一下。”

  木馬邊的金髮嬰兒,現在正在樓上臥房裡賴床。平常,他必須一大早就起身,八點鐘左右趕到辦公室里,考慮中東的政治局勢、研究德國的經濟走向、預測明年的投資市場。今天早上他卻賴在床上,安安穩穩的,知道樓下有早餐等著他隨時去吃。從樓上大概可以聞到咖啡的濃香。畢竟,這是自己媽媽的家。

  客廳里傳來追逐嬉笑的聲音。媽媽把照片藏進口袋裡。婆婆那個本子裡,有華安爸爸從出生到十四歲的成長鏡頭,婆婆不願意將本子送給媳婦,媳婦也明白她的念頭:現在這個男人當然完全地屬於你,做妻子的你;但是他的過去卻屬於我,做母親的我。

  “不過,只偷一張沒有關係吧?”媽媽自問,想到記錄了兩年多的“安安的書”,裡面有華安初出母胎、渾身血跡的照片,有父母子三個人兩年多來共度的足印與啼聲。有一天,媽媽大概白髮蒼蒼了,也要對一個年輕的女人說:現在這個男人當然完全屬於你,做妻子的你;但是他的過去卻屬於做母親的我。

  或者,媽媽會倒過來說:這個男人的過去屬於做母親的我;現在的他卻完全的屬於你,做妻子的你,去吧!

  ※       ※        ※

  媽媽的眼睛突然充滿了淚水;她被自己的悲壯感動了,一滴眼淚落在碟子上,晶瑩地立在蛋糕旁邊。蛋糕有好幾層,一層巧克力、一層杏仁,層層相疊上去,像個美麗的藝術品。

  這個做蛋糕的、七十五歲的女人,她又流了多少眼淚呢?

  媽媽總算暫時忘記了自己的悲壯與自憐,她聽見婆婆做鴨子的“呱呱”聲和華安樂不可遏的狂笑。十六歲的瑪麗亞,有一雙大眼睛,穿著白色的布裙站在蘋果樹下,五月的蘋果樹開滿了細碎芬芳的蘋果花。瑪麗亞在樹下讀信,風吹來,把白色的蘋果花清清香香地吹到信紙上。

  和寫信的人結了婚,生了兩個男孩,男孩在蘋果樹、乳牛、皮革的香味之間追逐成長,德國卻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毀滅。孩子的父親穿上軍服,背上槍,親一下瑪麗亞,就踏上了征途,那只是一條穿插著青草的石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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