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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仰天大哭的小臉上只見一張圓圓的大嘴,一滴眼淚滑下嘴角。爸爸放下餐具、推開椅子,彎下身抱起兒子,哭聲一半就煞住,華安改用德語指定爸爸為他講七隻烏鴉的故事。

  媽媽長長嘆一口氣說:“你這樣叫我怎麼教育他?”

  父子都沒聽到媽媽的話;兩個人一起在看七隻烏鴉的書,坐在父親懷裡的華安,頰上還小心地懸著一顆眼淚。

  若冰來之前,媽媽已經要西班牙阿姨來家裡清掃過,可是媽媽還得花半個小時打點細節。這個阿姨有個改不過來的習慣——她喜歡填空。譬如說,廚房的切菜台上放了把頭梳(大概是媽媽在浴室梳頭時,發現華安獨自爬上了切菜台,慌慌張張趕來解救,梳子就順手留在那兒了),阿姨就不會把頭梳拎到浴室里去放回原位,她會在廚房裡頭就地解決:找到一個洞就把頭梳塞進去,藏好,那麼切菜台上就乾淨了。如果她在客廳茶几上發現了一支鋼筆,她也不至於把筆帶到書房裡去,她在客廳里找尋一個洞,找到了,就將筆插進去,那麼茶几也就清爽了。

  結果嘛,就是媽媽經常有意外的發現:頭梳放在啤酒杯里、鋼筆藏在魚缸下面、縮成一球的髒襪子灰撲撲地塞在花瓶里、鍋鏟插在玩具卡車的肚子裡……在這些意外的發現之前,當然是焦頭爛額地尋尋覓覓。媽媽現在正在尋找的項目計有:家庭預算簿一本(會不會扁扁地躺在砧板底下呢?)、擦臉的面霜一盒(會不會在冰箱裡呢?)、毛手套一隻(會不會,嗯,會不會在廁所里呢?),還有其他零碎的小東西,因為尋找時間過長,媽媽已經記不得了。

  西班牙阿姨一星期來三次,每次兩小時,每小時媽媽得付相當於台幣三百五十元。“還好,”媽媽一邊數錢,一邊說給自己聽,“只要她不把馬桶刷子拿來刷碟子;不把筷子藏進排水管里,就可以了,就可以了。”

  可是有潔癖的若冰要來了,媽媽不得不特別小心。她把地毯翻開,看看下面有沒有唱片封套;又趴在地板上翅著書架背牆的角落,果然發現一架救火車。清理之後,媽媽開始清理自己。脫掉黏著麥片的運動衣褲、洗洗帶點牛奶味的頭髮。照鏡子的時候,發現早上華安畫在她臉上的口紅像刺青一樣地橫一道、豎一道。

  媽媽特意打扮了一下,她不願意讓若冰說她是黃臉婆。最後一次照鏡子,媽媽看見額上的幾根白髮,也看見淡淡脂粉下遮不住的皺紋,她突然恍惚起來,恍惚記得許多年前,另一個母親對鏡梳妝後,嘆了口氣,對倚在身邊十歲的女兒說:“女兒呀,媽媽老嘍,你看,三十六歲就這麼多皺紋!”

  那個嬌稚的女兒,此刻望著鏡里三十六歲的自己,覺得宇宙的秩序正踩著鋼鐵的步伐節節逼進,從開幕逼向落幕,節奏嚴明緊湊,誰也慢不下來。

  媽媽輕輕嘆了口氣,門鈴大聲地響起來。

  若冰是個獨立的女子,到任何國家都不喜歡讓人到機場接送,“婆婆媽媽的,麻煩!還要道別、還要握手、寒喧,討厭!”她說。

  門打開,兩個人對視片刻,若冰脫口說:“你怎麼變這個樣子,黃臉婆?!”媽媽張開手臂,親愛地擁抱一下老朋友,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水味。

  訪客踏進客廳,問著:“兒子呢?”

  “你不是討厭小動物嗎?”媽媽說,“送到幼兒園去了。”

  ※       ※        ※

  華安回來的時候,若冰正在談她的年度計劃。休假一年中,半年的時間用來走遍西歐的美術館及名勝,兩個月的時間游中國大陸,最好能由莫斯科坐火車經過西伯利亞到北京。剩下的四個月專心寫幾篇比較文學的論文。

  “媽媽,”華安保持距離、略帶戒心地觀望陌生人,“她是誰?”

  “這是台北來的冷阿姨,這是華安。來,握握手。”

  華安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著冷阿姨,握手的時候客人有點侷促,沒有抱抱華安的衝動,也不願意假作慈愛狀去親近孩子。華安已經站在她膝前,玩弄她胸前的首飾。“什麼名字,媽媽?”

  “項鍊,那個東西叫項鍊,寶寶。”

  “很漂亮!”華安表示欣賞若冰的品味,但也感覺出這個阿姨和一般喜歡摟他、親他的阿姨不太一樣。他很快就自顧自去造船了。

  “你的生活怎麼過的?”客人鬆了口氣,整整揉亂了的絲質長褲,優雅地啜了口薄荷茶。

  “我呀——”媽媽邊為兒子倒牛奶,邊說,“早上七點多跟著兒子起身,侍候他早點,為他淨身、換尿布、穿衣服,督促他洗臉刷牙。然後整理自己。九點以前送他到幼兒園。十點鐘大概可以開始工作……”

  “寫文章?”

  “不,先開始閱讀,一大堆報紙、雜誌,看都看不完。截稿期近的時候,從十一點就在書桌上坐到下午四點,中飯都沒有空吃。四點鐘,匆匆趕到幼兒園去接寶寶。四點以後,時間又是他的了。陪他到公園裡玩一小時,回來做個晚飯,服侍他吃飯、洗澡、講故事,到晚上九點他上床的時候,我差不多也在半癱瘓狀態。”

  若冰同情地望著媽媽,說:“我記得在安安出世之前你有很多計劃的……”

  “當然,”媽媽的話被華安打斷了,他要她幫忙把救生艇裝到船上——“我每天還在想著那許多想做的事情。我想把最新的西方文學批評理論好好研究一下。譬如德希達的解構主義,理論我知道,但實際上怎麼樣用它來解剖作品、它的優點跟局限在哪裡,我一點也不清楚。我也很想深入了解一下東歐的當代文學,譬如匈牙利與捷克,還有專制貧窮的羅馬尼亞。嗨,你知道嗎?Ionesco的劇本又能在羅馬尼亞演出了,他雖然以法文寫作,其實是個道地的羅馬尼亞人呢——哎呀,我的天——”

  華安坐在錄音機前,正在專心一志地把錄音磁帶從匣中抽拉出來,已經拉出來的磁帶亂糟糟纏成一團。

  若冰看著媽媽去搶救那些錄音帶,坐立不安地說:“他不會靜靜地坐下來看書嗎?”

  媽媽拿了支鉛筆插進錄音卡,邊卷邊說:“若冰,你看過小猴子靜靜地坐著看書嗎?”

  “華安,看白雪公主好不好?”媽媽放了錄影帶,知道白雪公主會帶來大約半小時的安靜。

  “我還想大量地讀當代大陸作家的小說,從北到南,一本一本讀,然後寫批評,一本一本批評。

  “我還想旅行。和你一樣,到大陸去。我想到西藏待兩個月、陝北待一個月、東北待一個月、上海北京各待一個月。還想到內蒙古。還想到法國南部的小鄉村,一村一村地走,一條河一條河地看。

  “還想寫一流的採訪報導,以國家為題目,一國一國地寫。用最活潑的方式深入寫最枯燥的題目,把活生生的人帶到讀者眼前。

  “還想製作電視節目——”

  “什麼意思?”若冰淡淡地問:“你不是最瞧不起電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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