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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件衣服送給你。”婆婆說。是件透明的薄紗上衣,繡著紅色的花邊。媽媽仔細看著,覺得那薄紗上的圖案異常的美麗。

  “當然不是新的,”婆婆撫摸著陳舊的花邊,淡淡地說:“是從蘇聯的戰場上寄來給我的。我放了四十年了。”

  媽媽把那件繡花薄紗襯衫小心地放進自己的抽屜,覺得情不自禁地哀傷。這件薄紗,曾經緊緊握在那個德國軍官手裡,在冰天雪地、兇殘險惡的異國戰場上。以粗獷的手溫柔地包紮、熱切地郵寄,寄給曾經在蘋果樹下讀信的瑪麗亞。

  這個軍官,死在冰天雪地、兇殘險惡的異國戰場上。他不曾再回到蘋果樹下。

  媽媽也不曾穿過婆婆饋贈的薄紗襯衫。她不忍。

  ※       ※        ※

  瑪麗亞成了寡婦,但是並沒有太多人為她流淚,因為,在頹牆斷瓦中,到處都是寡婦。悲劇太多、浩劫太深,而人的眼淚有限。國都破了,家算什麼?

  “顯而易見,是她追求我嘛!”歐爸意興飛揚地說,“那個時候,她是個寡婦,還帶著兩個拖油瓶,不是她死死求我,我怎麼會娶她?”

  婆婆在一旁笑著,哄小孩似地說:“當然當然,全村的女人都想嫁給你呢!”

  踩著石板路來到蘋果樹下的,是個來自東邊的異鄉人;他大概也是受了大眼睛的誘惑吧?就在樹邊住了下來。異鄉人其實也回不了東邊的故鄉,那東邊的故鄉沒幾年就成了東德,圍牆的那一邊。

  “你這麼老了,媽媽,”已經長大的男孩對瑪麗亞說,“生孩子恐怕會生個皺巴巴的丑東西哦!”

  孩子還是生了下來。即使是舉目蕭條的戰後,嬰兒的啼聲仍舊令人歡欣振奮。受洗的教堂里充滿了對未來的祝福與祈禱。當然沒有人提及,這個嬰兒在三十年後將和一個中國的台灣女子結合。

  “生了老三,老大卻開始叫頭暈、倦怠……”婆婆說,“我們正準備讓他上大學——他是那麼一個聰慧的孩子,對知識有強烈的渴求……”

  瑪麗亞在病床邊守了兩年,眼睛看著英姿煥發的兒子逐漸萎縮、一節一節萎縮,先放進輪椅,然後,有一天,放進棺材……

  “為什么小兒麻痹疫苗不早一兩年發現呢?”瑪麗亞問,“我看著孩子在我懷裡,一個其實已經是男人的孩子——看著他停止呼吸……”

  ※       ※        ※

  媽媽吃完早點,洗了碗碟,發現祖孫三個在院子裡踏青。她想,華安爸爸也太不像話了,睡到這個時候。不是要帶華安去游泳嗎?

  游泳回來,媽媽把華安哄睡,下樓來找歐嬤。

  歐嬤正在燙衣服。媽媽發覺,自己一家三口昨天換下的髒衣服已經全部洗過、烘乾、疊得像豆腐乾一樣,放在一邊。婆婆正在燙的,是媽媽的內褲。

  “我的天,母娣,”媽媽著急了,“你你你,我的衣服不要燙好不好?我反正隨便——”

  婆婆眼睛都不抬,仔細把內褲的邊扯平,仔細用燙斗熨過,一邊說:“我橫堅要燙衣服,你們的當然一併都燙了嘛!”

  媽媽想說:“可是內衣是裡面穿的,誰都看不見,何必燙呢?”但她話到嘴邊又沒開口,她知道婆婆會說:“咦,里外一致嘛!內衣燙了,穿起來舒服,無害呀!”

  媽媽回到自己的客房,發覺本來亂堆在床上的兩床被子,已經折成兩塊豆腐乾,整整齊齊地擺著。她轉身對爸爸說:

  “明天出門就把這房間鎖起來,免得母梯又進來整理內務,怎麼樣?”

  “不行,”做兒子的橫倒在豆腐乾被褥上,凌空踢掉鞋子,說,“不要她做事,母娣會覺得人生乏味。你知不知道,她明天要去‘老人院’里做義工,去慰問‘老人’!我猜想,她恐怕還想唱歌給那些‘可憐的老人’聽呢!”

  他的名字叫做“人”

  久別

  媽媽從城裡回來,小男孩掙脫保姆的手,沿著花徑奔跑過來,兩隻手臂張開像迎風的翅膀。

  媽媽蹲下來,也張開雙臂。兩個人在怒開的金盞菊畔,擁抱。小男孩吻吻媽媽的頸子、耳朵,直起身來瞧瞧久別的媽媽,又湊近吻媽媽的鼻子、眼睛。

  媽媽想起臨別時安安嘔心瀝血的哭喊、悽慘的哀求:

  “媽媽——安安也要——進城去——買書——”

  臉頰上還有眼淚的痕跡;這一場痛苦的久別畢竟只是前前後後六個小時。

  媽媽牽著嫩嫩的小手,走向家門,一邊輕聲問:

  “寶貝,媽媽不在的時候,你做了什麼?”

  其實不問也知道:吃午餐、玩汽車、與保姆格鬥著不上廁所、到花園裡去采黑草莓、騎三輪車、濕了褲子……

  可是這小孩平靜地回答:

  “我想事情。”

  媽媽差點撲哧笑出聲來——兩歲半的小孩“想事情”?偷眼看看小男孩那莊重的神色,媽媽不敢輕率,忍住笑,問他:

  “你想什麼事情?”

  “嗯——”小男孩莊重地回答,“我想,沒有媽媽,怎麼辦。”

  媽媽一怔,停了腳步,確定自己不曾聽錯之後,蹲下來,凝視孩子的眼睛。

  安安平靜地望著媽媽,好像剛剛說了“媽我口渴”一樣的尋常。

  快樂

  “為什麼一個男人忙於事業,就沒有人想到要問他:你怎麼照顧家庭?為什麼一個女人忙於事業,人們就認為她背棄了家庭?這是什麼白痴的雙重標準?為什麼你公務繁忙是成功的表現,我公務繁忙就是野心太大、拋棄母職?”

  咆哮了一陣之後,媽媽就背對著爸爸,不再理他。

  安安拎著根細細的柳枝,從草叢深處冒出來,草比人高。

  他看見爸爸在生火,醃好的烤肉擱在野餐桌上。他看見媽媽坐在草地上,陽光透過菩提樹葉,一圈一圈搖搖晃晃地照著她的背脊。

  “媽媽,你在幹什麼?”像個老朋友似地挨過去,和媽媽肩並肩。

  “媽媽在——”做母親的遲疑了一下,“在想事情。”

  安安握著柳枝,做出釣魚的姿態。

  “想什麼事情呀?”

  “想———”

  媽媽不知道怎麼回答。她不願意敷衍這小小的人兒,因為她覺得這不及草高的小小人兒是個獨立而莊嚴的生命,她尊重。然而,她又怎麼對兩歲半的人解釋:婚姻,和民主制度一樣,只是人類在諸多制度中權衡利弊不得已的抉擇;婚姻幸福的另一面無可避免的是個人自由意志的削減。她又怎麼對兩歲半的人解釋:這個世界在歌頌母愛、崇敬女性的同時,拒絕給予女人機會去發揮她作為個人的潛力與欲望?她怎麼對孩子說:媽媽正為人生的缺陷覺得懊惱?

  “你在想什麼,媽媽?”釣魚的小男孩提醒深思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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