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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的兒子21歲了,是一個獨立自主的成人。是成人,就得為他自己的行為負責,也為他自己的錯誤承擔後果。一旦接受了這個邏輯,他決定抽菸,我要如何“不准許”呢?我有什麼權力或權威來約束他呢?我只能說,你得尊重共處一室的人,所以請你不在室內抽菸。好,他就不在室內抽菸。其他,我還有什麼管控能力?

  我看著你點菸,翹起腿,抽菸,吐出一團青霧;我恨不得把煙從你嘴裡拔出來,丟向大海。可是,我發現我在心裡對自己說,MM請記住,你面前坐著一個成人,你就得對他像對待天下所有其他成人一樣。你不會把你朋友或一個陌生人嘴裡的煙拔走,你就不能把安德烈嘴裡的煙拔走。他早已不是你的“孩子”,他是一個個人。他就是一個“別人”。

  我心裡默念了3遍。

  安德烈,青年成長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大家都知道;但是,要抱著你、奶著你、護著你長大的母親學會“放手”,把你當某個程度的“別人”,可也他媽的不容易啊!

  靈魂清醒

  “你哪裡‘平庸’了?”我說,“‘平庸’是什麼意思?”

  “我覺得我將來的事業一定比不上你,也比不上爸爸——你們倆都有博士學位。”

  我看著你……是的,安德烈,我有點驚訝。

  “我幾乎可以確定我不太可能有爸爸的成就,更不可能有你的成就。我可能會變成一個很普通的人,有很普通的學歷,很普通的職業,不太有錢,也沒有名。一個最最平庸的人。”

  你捻熄了煙,在那無星無月只有海浪聲的陽台上,突然安靜下來。

  然後你說,“你會失望嗎?”

  海浪的聲音混在風裡,有點分不清哪個是浪,哪個是風。一架飛機悶著的嗡嗡聲從雲里傳來,不知飛往哪裡。蟋蟀好像也睡了。你的語音輕輕的。這樣的凌晨和黑夜,是靈魂特別清醒的時候,還沒換上白天的各種偽裝。

  給河馬刷牙

  我忘了跟你怎麼說的──很文藝腔地說我不會失望,說不管你做什麼我都高興因為我愛你?或者很不以為然地跟你爭辯“平庸”的哲學?或者很認真地試圖說服你——你並不平庸只是還沒有找到真正的自己?

  我不記得了,也許那晚葡萄酒也喝多了。但是,我可以現在告訴你,如果你“平庸”,我是否“失望”。

  對我最重要的,安德烈,不是你有否成就,而是你是否快樂。而在現代的生活架構里,什麼樣的工作比較可能給你快樂?第一,它給你意義;第二,它給你時間。你的工作是你覺得有意義的,你的工作不綁架你使你成為工作的俘虜,容許你去充分體驗生活,你就比較可能是快樂的。至於金錢和名聲,哪裡是快樂的核心元素呢?假定說,橫在你眼前的選擇是到華爾街做銀行經理或者到動物園做照顧獅子河馬的管理員,而你是一個喜歡動物研究的人,我就完全不認為銀行經理比較有成就,或者獅子河馬的管理員“平庸”。每天為錢的數字起伏而緊張而鬥爭,很可能不如每天給大象洗澡,給河馬刷牙。

  當你的工作在你心目中有意義,你就有成就感。當你的工作給你時間,不剝奪你的生活,你就有尊嚴。成就感和尊嚴,給你快樂。

  我怕你變成畫長頸鹿的提摩,不是因為他沒錢沒名,而是因為他找不到意義。我也要求你讀書用功,不是因為我要你跟別人比成就,而是因為,我希望你將來會擁有選擇的權利,選擇有意義、有時間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謀生。

  如果我們不是在跟別人比名比利,而只是在為自己找心靈安適之所在,那麼連“平庸”這個詞都不太有意義了。“平庸”是跟別人比,心靈的安適是跟自己比。我們最終極的負責對象,安德烈,千山萬水走到最後,還是“自己”二字。因此,你當然更沒有理由去跟你的上一代比,或者為了符合上一代對你的想像而活。

  同樣的,抽菸不抽菸,你也得對自己去解釋吧。

  MM

  二十九、第二顆眼淚

  親愛的安德烈:

  你知道莫斯塔(Mostar)這個城嗎?可能不知道,因為波士尼亞戰爭爆發,這個波士尼亞城市的名字每天上國際媒體時,你才7歲。戰爭打了3年,死了10萬人;戰事結束了,可是心靈的傷口撕開,最難縫合。雞犬相聞的平日鄰居突然變成燒殺擄掠強姦者,荒煙蔓草中挖出萬人冢,萬人冢中發現自己親人的屍骨,都是太恐怖的經驗,何以忘懷。我記得,當時人們最驚異的是,這種因族群而相互殘殺的屬於原始部落的仇恨,怎麼會發生在快要進入21世紀的當下,怎麼會發生在最以文明和文化自豪的歐洲?

  我的感覺是,20世紀發生過12年納粹和10年“文革”這兩個文明大倒退之後,波士尼亞的族群相迫害,已經不能讓我驚奇了。我只是在想,當戰爭過去之後,普普通通的太陽堂堂升起的時候,同樣的人還得生活在同樣一塊土地上——他們的成人怎麼再抬起眼睛注視對方,他們的孩子又怎麼再在一個學校里上課、唱歌、遊戲?

  我的疑問,後來就“揭曉”了。1995年,你10歲那一年,和平協議簽下了,可是莫斯塔這個城,裂為兩半。原來的少數塞維爾族被趕跑了,信天主教的克洛艾西亞族住在城西,信伊斯蘭教的波士尼亞族住在城東,中間隔著一個廣場。不同族群的人早上分別到不同的市場買菜,把孩子送到族群隔離的學校去上學,彼此避開路途相遇,晚上坐在家裡看各自的電視頻道。一個廣場隔開兩個世界,準備老死不相聞問。

  所以我看到下面這條新聞的時候,確實很驚奇:莫斯塔人在他們的中心廣場上為李小龍的雕像揭幕。波士尼亞跟李小龍怎麼會有關係?

  原來,當地有個作家,苦苦思索要怎麼才能打破僵局,讓廣場東西的人們重新開始對話,讓這個城市重新得回它正常的生活。他的主意是這樣的:找一個人物,這個人物是天主教徒和伊斯蘭教徒同樣熱愛又尊敬的,然後讓莫斯塔的藝術家為他塑一個銅像,放在廣場的中心。這個人物所喚起的集體記憶和情感,可以使城東和城西的人心為之軟,情為之動,逐漸願意握手。這個人物,就是李小龍。原來,在一兩代波士尼亞人的成長過程里,不管是天主教還是伊斯蘭教徒,李小龍都是童年記憶所系,在波士尼亞人的心目中代表了“忠誠、友愛、正義”等等美好的價值。藝術家們在揭幕時說,他們盼望波士尼亞人會因為對李小龍的共同的熱愛而言和,也希望此後別人一提到莫斯塔這個城市的名字,不會馬上聯想到可怕的屠殺和萬人冢,而會想到:他們的廣場上站著世界上第一個李小龍的塑像。

  這是一個公共藝術了,一個鍍了金色的李小龍雕像,在城市的核心。安德烈,你曾經質疑過,牆上掛著木雕天使是藝術還是Kitsch(一般譯為“劣質品”)?那麼我問你,這個莫斯塔的雕像,是藝術還是Kitsch?

  仙樂飄飄處處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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