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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是把電視給關了的那種人。

  在這麼多邪惡、這麼多痛苦的世界裡,還能保持同情的純度,那可是一種天分呢。

  問題六:你最近一次真正傷心的哭,是什麼時候?

  從來沒哭過。長大的男孩不哭。

  好,MM,現在輪到我問你了:

  反問一:你怎麼面對自己的“老”?我是說,作為一個有名的作家,漸漸接近六十歲──你不可能不想:人生的前面還有什麼?

  反問二:你是個經常在鎂光燈下的人。死了以後,你會希望人們怎麼記得你呢?尤其是被下列人怎麼記得:1)你的讀者;2)你的國人;3)我。

  反問三:人生里最讓你懊惱、後悔的一件事是什麼?哪一件事,或者決定,你但願能重頭來起?

  反問四:最近一次,你恨不得可以狠狠揍我一頓的,是什麼時候什麼事情?

  反問五: 你怎麼應付人們對你的期許?人們總是期待你說出來的話,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是獨特見解,有“智慧”有“意義”的。可是,也許你心裡覺得“老天爺我傻啊──我也不知道啊”或者你其實很想淘氣胡鬧一通。

  基本上,我想知道:你怎麼面對人家總是期待你有思想、有智慧這個現實?

  反問六:這世界你最尊敬誰?給一個沒名的,一個有名的。

  反問七: 如果你能搭“時間穿梭器”到另一個時間裡去,你想去哪裡?未來,還是過去?為什麼?

  反問八:你恐懼什麼?

  安德烈

  2006年9月20日

  二十八、給河馬刷牙

  現實的一代

  安德烈:

  我注意到,你很不屑於回答我這個問題:“你將來想做什麼”,所以跟我胡謅一通。

  是你們這個世代的人,對於未來太自信,所以不屑於像我這一代人年輕時一樣,講究勤勤懇懇,如履薄冰,還是,其實你們對於未來太沒信心,太害怕,所以假裝出一種嘲諷和狂妄的姿態,來閃避我的追問?

  我幾乎要相信,你是在假裝瀟灑了。今天的青年人對於未來,瀟灑得起來嗎?法國年輕人在街頭呼喊抗議的鏡頭讓全世界都震驚了:這不是上世紀六零年代的青年為浪漫的抽象的革命理想上街吶喊──帶著花環、抱著吉他唱歌,這是21世紀的青年為了自己的現實生計在煩惱,在掙扎。你看看聯合國2005年的青年失業率數字:

  比利時21.5%;澳洲22.6%;芬蘭21.8%;法國20.2%;希臘26.3%;義大利27%;波蘭41%;斯洛伐克32.9%;西班牙27.7%;英國12.3%;美國12.4%;德國10.1%;香港(15到24歲青年的失業率)9.7%;台灣10.59%。數字不見得精確的中國大陸,是9%。

  你這個年齡的人的失業率,遠遠超過平均的失業率。巴黎有些區,青年人有百分之四十齣了校門找不到工作。然後,如果把青年自殺率也一併考慮進來,恐怕天下作父母的都要坐立難安了。自殺,已經是美國15到24歲青年人的死因第一位。在台灣,也逐漸升高,是意外事故之後第二死因。世界衛生組織的數據說,全世界有三分之一的國家,青年是最高的自殺群。芬蘭、愛爾蘭、紐西蘭3個先進國家,青年自殺率是全球前三名。

  你刻意閃避我的問題,是因為……21歲的你,還在讀大學的你,也感受到現實的壓力了嗎?

  “灰姑娘”的一代

  我們21歲的時候,上世紀70年代,正是大多數國家經濟要起飛的時候。兩腳站在狹窄的泥土上,眼睛卻望向開闊的天空,覺得未來天大地大,什麼都可能。後來也真的是,魔術一般,眼睜睜看著貧農的兒子做了總統;漁民的女兒,成了名醫;麵攤小販的兒子,做了國際律師;碼頭工人的女兒,變成大學教授;蕉農的兒子,變成領先全球的高科技企業家。並非沒有人顛沛失意,但我們真的是“灰姑娘”的一代人啊,安德烈,在我們的時代里,我們親眼目睹南瓜變成金色的馬車,轔轔開走,發出真實的聲音。我身邊的朋友們,不少人是教授、議員、作家、總編輯、律師醫師、企業家科學家出版家,在社會上看起來仿佛頭角崢嶸,虎虎生風。可是,很多人在內心深處其實都藏著一小片泥土和部落──我們土裡土氣的、卑微樸素的原鄉。表面上也許張牙舞爪,心裡其實深深呵護著一個青澀而脆弱的起點。

  如果有一天,我們這些所謂“社會精英”同時請出我們的父母去國家劇院看戲,在水晶燈下、紅地毯上被我們緊緊牽著手蹣跚行走的,會有一大片都是年老的蕉農、攤販、漁民、工人的臉孔──那是備受艱苦和辛酸的極其樸拙的臉孔。他們或者羞怯侷促,或者突然說話,聲音大得使人側目,和身邊那優遊從容、洞悉世事的中年兒女,是兩個階級、兩個世界的人。

  提摩

  你的20歲,落在21世紀初。今天美國的青年,要換第4個工作之後,才能找到勉強志趣相符的工作。在“解放”後的東歐,在前蘇聯地區的大大小小共和國,青年人走投無路。在先進的西歐,青年人擔心自己的工作機會,都外流到了印度和中國。從我的20歲到你的20歲,安德烈,人類的自殺率升高了百分之六十。

  於是我想到提摩。

  你記得提摩吧?他從小愛畫畫,在氣氛自由、不講究競爭和排名的德國教育系統里,他一會兒學做外語翻譯,一會兒學做鎖匠,一會兒學做木工。畢業後找不到工作,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三年又過去了,現在,應該是多少年了?我也不記得,但是,當年他失業時只有18歲,今年他41歲了,仍舊失業,所以和母親住在一起。沒事的時候,坐在臨街的窗口,提摩畫長頸鹿。長頸鹿的脖子從巴士頂伸出來。長頸鹿穿過飛機場。長頸鹿走進了一個正在放映電影的戲院。長頸鹿睜著睫毛長長的大眼,盯著一個小孩騎三輪車。長頸鹿在咀嚼,咀嚼,慢慢咀嚼。

  因為沒有工作,所以也沒有結婚。所以也沒有小孩。提摩自己還過著小孩的生活。可是,他的母親已經快80歲了。

  我擔不擔心我的安德烈──將來變成提摩?

  老實說……是的,我也擔心。

  不是“孩子”,是“別人”

  我記得我們那晚在陽台上的談話。

  那是多麼美麗的一個夜晚,安德烈。多年以後,在我已經很老的時候,如果記憶還沒有徹底離開我,我會記得這樣的夜晚。無星無月,海面一片沉沉漆黑。可是海浪撲岸的聲音,在黑暗裡隨著風襲來,一陣一陣的。獵獵的風,撩著玉蘭的闊葉,嘩嘩作響。在清晨3點的時候,一隻蟋蟀,天地間就那麼一隻孤獨的蟋蟀,開始幽幽地唱起來。

  你說:“媽,你要清楚接受一個事實,就是,你有一個極其平庸的兒子。”

  你坐在陽台的椅子裡,背對著大海。清晨3點,你點起煙。

  中國的朋友看見你在我面前點菸,會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光望向我,意思是──他他他,怎麼會在母親面前抽菸?你你你,又怎麼會容許兒子在你面前抽菸?

  我認真地想過這問題。

  我不喜歡人家抽菸,因為我不喜歡煙的氣味。我更不喜歡我的兒子抽菸,因為抽菸可能給他帶來致命的肺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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