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好啦,最最親愛的,我究竟想跟你說什麼呢?

  我實在以你有正義感和是非的判斷力為榮耀,但是我也願你看清理想主義的本質──它是珍貴的,可也是脆弱的,容易腐蝕腐敗的。很多人的正義感、同情心、改革熱情或革命衝動往往來自一種浪漫情懷,但是浪漫情懷從來就不是冷酷現實的對手,往往只是蒙上了一層輕霧的假的美麗和朦朧。我自然希望你的理想主義比浪漫情懷要深刻些。

  我不知道該不該和你說這些,更不知十九歲的你會怎麼看待我說的話,但是我想念你,孩子,在這個台北的清晨三點,我的窗外一片含情脈脈的燈火,在寒夜裡細微地閃爍。然而母親想念成長的孩子,總是單向的;充滿青春活力的孩子奔向他人生的願景,眼睛熱切望著前方,母親只能在後頭張望他越來越小的背影,揣摩,那地平線有多遠,有多長,怎麼一下子,就看不見了。

  你的MM

  十四、秘密的、私己的美學

  MM:

  音樂,已經成為我呼吸的一部分。

  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把計算機打開,讓裡面的音樂流出。在音樂聲里穿好衣服。吃早點,打開廚房的收音機。走路上下學的一路上,我的MP3音樂跟著我走。我可以一整天留在房間裡整理我的音樂存檔,同時聽幾首不同的曲子,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在音樂里流連。不管在廚房、在浴室、在書房,任何時候,我活在音樂里。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進入了音樂的世界?小時候,從來沒喜歡過你和爸爸聽的古典音樂,更不喜歡你有時候放的歐洲歌曲,法國的《香頌》或者德國的民歌對我,都是俗氣的Kitsch。記得有一兩次你和朋友們放了1960年代的搖滾樂,甚至在客廳里跳舞。但是,我發現你們其實並不是真正的“聽”音樂。

  不過你們還是影響了我對“歌曲”的喜愛。我喜歡旋律優美的音樂,崇拜爵士樂。十幾歲的時候,曾經對Hip-hop“嘻哈”音樂的狂熱,隨之深入了美國的黑人文化。聽“嘻哈”的時候,我一般不聽大家都在聽的熱門歌曲,而是尋找一般人不知道的冷門曲子。一旦發現一首有意思的曲子,而且是朋友里沒人聽說過的,那真是如獲至寶。拿這曲子和同樣興趣的朋友共享,大夥一起聽,然後會有無窮無盡的討論,討論歌詞裡最深刻的隱喻和最奇怪的思想觀念,那真是不可言傳的獨特經驗——我不能跟你解釋,因為那種經驗是只為那一個時刻和氣氛而存在的,就如同那些歌曲本身,不可言傳而獨特。

  對我而言,一支歌曲好不好有三個要素:氣氛、歌詞、音樂,但不一定要三個元素同時並存,往往一個元素就行。一支歌,如果能散發出最好的氣氛,不一定需要最好的歌詞,因為氣氛本身能使人愉快或是悲傷。歌詞寫得好,能讓你會心微笑或者沉入憂鬱。音樂好,歌就纏住了你的腦袋,不管它的詞多笨或者氣氛不怎樣。

  最怕的是,一首好歌變成流行曲時,它就真的完了。不管那首歌的歌詞有多麼深刻,旋律有多麼好聽,當每一個人都在唱它,每一個酒館裡喝得爛醉的人一邊看足球賽一邊都在哼它,這支歌就被“謀殺”了。再好的歌,聽得太多,就自動變成Kitsch!所以我絕不“濫”聽歌。有時候,我會放30首歌,一支一支聽,心裡其實一直等,等著那一首歌出現。終於等到的時候,那個美感值更高。

  在一個周日的早上懶洋洋地醒來,看見外面純淨深藍的天空,可以聽一支深愛的歌——還有什麼比這更美好的呢?

  然而,當我對一首歌開始感覺厭的時候,我就緊張了:老天,我需要一首新歌。這就是一個新的探索旅程的開始。你開始尋找:一段廣告音樂,音樂課里一段偶然聽到的旋律,在別人的派對上突然飄過來的一支歌,MTV里的片段……我尋尋覓覓。最有用的地方,當然是網絡。

  我知道音樂廠商都被網絡的下載作用嚇壞了,可是,MM,我有不同的看法。廠商這麼多年來“濫造”了那麼多的廉價歌手,粗製了那麼大量俗爛的音樂,賺飽了錢,現在總算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聽音樂的人已經發現:俗爛的音樂從網絡下載就好,聽完就丟;只有真正好的藝術家、真正好的音樂碟片,才值得你掏錢去買。

  在這樣的邏輯下,那些爛音樂逐漸被淘汰,留下好的藝術——這難道不是正面的發展嗎?“網絡音樂革命”革掉的是壞的音樂,嚴肅的藝術家反而有了活路,找到了知音。在德國就是這樣,突然冒出來很多極為深刻的創作者,取代了那些被廠商操作製造出來的假偶像。

  我不知道你要怎麼回復我這封信,因為你不是樂迷。但是,MM,你“迷”什麼呢?你的寫作,或者文學,所帶給你的,是不是和音樂所帶給我的一樣,一種獨特的、除了你自己之外沒有人能窺探的一種秘密的、私己的美學經驗?

  安德烈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MSN 德國時間晚上九點半,香港時間清晨三點半

  MM:菲利普讓我看了些“嘻哈”的歌詞,很多有強烈的政治、社會批判意識。我嚇一跳:15歲的青少年怎麼會欣賞這種社會批判的歌?

  安德烈:譬如什麼?

  MM:譬如這一首:

  我在貧民窟里長大

  看不盡的殺戮

  其實就是個毒販集合所

  我的成功,卻是因為它

  適者生存,每天活著就是挑戰

  我以為我是個驕傲的美國人

  一碰到種族問題,發現自己是外國人……

  安德烈:這其實並不是現在流行的“嘻哈”,流行的“嘻哈”是這樣的:

  錢、錢、錢,

  嘩啦拉進了我的撲滿

  世界奈我何,抓了奶罩,玩“三匹”

  世界奈我何,吸口膠,打個屁

  世界奈我何,犯個法,飆個車……

  MM:哇,虛無主義!

  安德烈:你要看更糟的嗎?還有這種:

  射水到洞裡,射水到洞裡,射水到洞裡……

  MM:哇,雄性沙文主義!

  安德烈:還有;玩伴們,挺起你們的傢伙……

  MM:哇,好髒!

  安德烈:還有:我要把你搞到死,搞到死,搞到死……

  MM:哇,獸性沙文主義!

  安德烈:對啊!流行的“嘻哈”歌曲充滿對女性的性暴虐,可是竟然還有女歌手也唱同樣的調調。我覺得蠻奇怪的。

  MM:安德烈,女人並不一定就有女性意識,男人不一定不是女權主義者。差別在頭腦,不在性器官。

  安德烈:我知。熱門排行版上的歌,大概就是這個程度的:我帶你到糖果店,我要××你,被“條子”逮了,貧民窟生活……

  MM:那有什麼稀奇?當年的鄉村歌曲不也是這些?“我爸是個酒鬼,我媽是個婊子,我13歲就被強姦”什麼的……

  安德烈:對,不過“嘻哈”更直接,更粗暴。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