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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M:明白了。虛無主義+雄性沙文主義+拜金主義+性濫交+粗話髒話=酷。美國黑人又“In”,所以青少年就喜歡了?

  安德烈:差不多。可是原來的“嘻哈”是很美、有深度的。你看這一首:

  聖誕節

  媽媽給了你生平第一輛單車

  好像第一次打贏一場架

  好像你的球隊得了第一名

  狂喜,在大雨中擁抱

  好像看見一顆流星閃過

  原來,努力了,夢,真的可以出現

  MM:嗯,是現代詩嘛。我要走了——

  安德烈:慢點,還沒完:聾子聽見了聽見他情人的聲音瞎子看見了看見第一次的日出啞巴說話了他清晰無比寫一首曲子被唱一千年

  MM:這是現代詩,綴在音樂里。

  安德烈:對。好的“嘻哈”就是詩。

  但是好的少,爛的多。

  MM:金塊和泥沙總是混在一起的。這也是流行文化的特徵啊。

  安德烈:什麼意思?

  MM:流行文化經過時間的篩子,泥沙被淘汰,金塊被留下,留下的就被叫做經典或古典……

  十五、菩提本非樹

  這哪是菩提樹?

  親愛的安德烈:

  你知道嗎?我這一代人的音樂啟蒙是歐美歌曲。小時候最愛唱的一首《憶兒時》:“春去秋來,歲月如流,遊子傷漂泊……”或者大家都會唱的“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李叔同的歌詞恬淡典雅,像宋詞,所以我一直以為是中國的古典音樂,長大之後才知道曲子都是從美國或德國的歌曲改編的。

  德國藝術歌曲在小學音樂課里教得特別多:《羅蕾萊》,《菩提樹》,《野玫瑰》,《鱒魚》……舒伯特的《冬之旅》里許多歌是我們從小就學唱的。你可以理解為什麼,當我後來到了德國,發現德國的孩子竟然不聽不唱這些歌,我有多麼驚訝。好像你到中國,發現中國孩子不讀《論語》一樣。

  《菩提樹》這首歌是很多台灣人的共同記憶,因為舒伯特的音樂哀愁,因為穆勒的歌詞美麗,可能也因為,菩提樹在我們的心目中牽動了許多與智能、覺悟、更高層次靈魂追求有關的聯想。

  菩提樹,桑科,學名叫Ficus religiosa,屬名Ficus就是榕屬(又稱無花果屬),而種名religiosa說明了這是“信仰”樹。2000多年前,釋迦摩尼在中印度的摩揭陀國伽耶城南的菩提樹下悟道成佛,因此這個在印度原有“吉祥樹”之稱的畢缽羅樹,就被稱為Bodhi-druma,菩提樹,“覺智”之樹。而後阿育王的女兒帶了一根菩提樹的枝條,到了斯里蘭卡古都的大眉伽林(Mahamegha),深深種下,到今天,那棵樹仍舊枝葉葳蕤,而中國也在南朝時,也就是1700多年前,引進了菩提樹,種在廣州。我在今年1月到了廣州光孝寺,去看六祖慧能剃度的那株菩提樹,心中仍然萬分的震動。你不知道慧能,我只能比喻,就仿佛你看見馬丁?路德親手植的一棵樹吧。

  然後我發現,你們根本不唱舒伯特的歌。是的,音樂老師教你們欣賞歌劇,聆聽貝多芬的交響樂,分析舒伯特的《鱒魚》,但是我們在學校音樂課里被當作“經典”和“古典”歌曲教唱的德國藝術歌曲,竟然在德國的音樂課里不算什麼,我太訝異了。

  “這種歌,”菲利普說,“跟時代脫節了吧!”我有點被冒犯的感覺。曾經感動了多少“少年十五二十時”的歌,被他說“脫節”;這種歌怎麼會“脫節”?我怒怒地瞪了他一眼。

  舒伯特這首歌的德文名稱是Der Lindenbaum,中文和日文都被翻譯做《菩提樹》,於是當我到了東柏林那條有名的大街,Unter den Linden,以為夾道的應該就是菩提樹了,但是那立在道旁的,卻完全不是菩提樹,而是一種我在台灣不曾見過的樹。這究竟是什麼樹呢?它既不是菩提,為什麼被譯成《菩提樹》而被幾代人傳唱呢?

  我花了好多時間搜索資料,查出來Linden可能叫做“椴樹”,但我沒見過椴樹。打聽之後,朋友說北京有我描述的這個樹,於是我搜集了Linden樹的葉片、花、果實,帶到北京去一一比對。總算確認了,是的,舒伯特《冬之旅》中的這首曲子,應該翻譯做《椴樹》。

  椴樹,學名是Tiliaceae,屬椴樹科。花特別香,做出來的蜜,特別醇。椴樹密布於中國東北。歐洲的椴樹,是外來的,但是年代久遠了,椴樹成為中歐人心目中甜蜜的家鄉之樹。你知道嗎,安德烈,從前,德國人還會在孩子初生的時候,在自己花園裡植下一株椴樹,相信椴樹長好長壞就預測了孩子未來的命運。日耳曼人把椴樹看作“和平”的象徵,它的守護神就是女神芙瑞雅,是生命和愛情之神。

  追究到這裡,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有水井之處必有椴樹,椴樹對一個德國人而言,勾起的聯想是溫馨甜美的家園、和平靜謐的生活、溫暖的愛情和親情。因此歌詞是:

  井旁邊 大門前面

  有一棵 椴樹

  我曾在樹陰底下

  做過甜夢無數……

  舒伯特這個漂泊旅人,憂苦思念的是他村子裡的水井、椴樹,和椴樹的清香所深藏的靜謐與深情。

  安德烈,我被這個發現震住了。因為,“菩提樹”所蘊含的意義和聯想,很不一樣啊。菩提樹是追求超越、出世的,椴樹是眷戀紅塵、入世的。

  至今我不知那翻譯的人,是因為不認得椴樹而譯錯,一錯就錯了將近一個世紀;還是因為,他其實知道,而決定以一個美學的理由故意誤譯。如果這首歌譯成《椴樹》,它或許不會被我們傳唱100年,因為“椴樹”,一種從未見過、無從想像的樹,在我們心中不能激起任何聯想。而菩提樹,卻充滿意義和遠思。

  最符合椴樹的鄉土村里意象的,對我們生長在亞熱帶的人而言,可能是榕樹,但是對黑龍江植滿椴樹的地方,這首歌或許就該叫做“椴樹”?

  回到你的“嘻哈”音樂,親愛的,我想可能也有一種所謂“文化的創意誤解”這種東西。美國黑人所編的詞,一跨海到歐洲,歐洲人所接收的意義就變了質。所以低俗粗暴的可能被當作“酷”,而歐洲你認為是Kitsch的,可能被別的文化圈裡的人所擁抱。音樂的“文本”,也是一個活的東西,在不同的時空和歷史情境裡,它可以像一條變色龍,我覺得不必太認真。

  我的“秘密的、私己的美學經驗”是什麼?親愛的,大概就是去找出椴樹和菩提樹的差別吧。

  深愛你的MM

  十六、藏在你心中的小鎮

  畢業

  MM:

  我畢業了。

  我正坐在陽台上,近傍晚的陽光穿過樹林,把長長的樹影灑地面上。剛下過一陣雨,到處還是濕的。我點起一根煙,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看天空很藍。煙,緩緩地繚繞,又消失,我開始想那過去的日子。

  是不是所有畢業的人都會感到一種慢溫溫的留戀和不舍?我要離開了,離開這個我生活了一輩子的小鎮我的“家”。我開始想,我的“家”,究竟是什麼呢?最重要的不是父母(MM別生氣啊),是我的朋友。怎麼能忘記那些星期天的下午,總是蹉跎逗留到最後一刻,假裝不記得還有功課要做。在黑暗的大雪夜裡,我們擠進小鎮的咖啡館喝熱呼呼的茶。在夏日明亮的午後,我們溜到小鎮公園的草坪去踢足球,躺在池塘邊聊天到天黑,有時候水鴨會嘩一聲飛過我們的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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