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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在從前,江逐水必定看不懂他心中想些什麼,記起舊事且被揭開對師父妄念的他,卻看得再清楚不過。

  五師弟對葉追有情。他眼中是求而不得的濃烈情感,也是恨而不得的強自壓抑。

  江逐水看見他,仿佛看見自己,想自己眼中是否也有這般外露的情緒?

  在找回記憶前,他從不以為自己對師父有超越師徒的情感,時至今日,他仍不這麼以為。可春宵騙不得人,將那些隱匿起的情感一一掀起。

  他厭惡與人接觸,也並非是當年事的陰影,而是覺得自己令人作嘔,不想髒了師父。

  今日何一笑也在,江逐水卻不敢看他,生怕對方問起什麼他答不了的。最後他又想起葉追,想,到底是自己害了她。

  若非為了救自己,又或者自己能瞞下心思,不那麼快激怒洛陽君,或許會有別的可能。

  葉追離山的時候,齊秀主尚未拜師,因而竟是頭回見到這個師姐,也是最後一回。周樂聖排行較長,站在江逐水身邊,低聲道:“葉師妹必定不想看見師兄過於傷心。”

  江逐水搖頭苦笑,喜怒哀樂何曾是自己能控制的?

  若真能自控,倒也好了,師妹便能忘了他,一人好好過日子,無論選擇留在山裡,還是漂泊江湖,都比現在好。

  而他也必定將自己的心思藏得嚴嚴實實,一輩子不與師父說,二人做對永永久久的師徒。

  棺木落土,眾人焚香罷,江逐水只覺身體裡的氣力都被抽了去,心中空空蕩蕩,飄飄搖搖,不知要落在何處,迷迷糊糊回了自己住處。

  他不敢進書房,怕想起那些事,只得去了靜室。

  靜室之中別無他物,只正中擺著一隻蒲團,之前的血污也被秦錚清理乾淨。早在河畔,何一笑便解了他被封的丹田,起初寒意與炙熱中和,江逐水難得舒服了一會兒。

  時間一長,炙燙的內息壓過寒意,每一次內力流轉,都如凌遲般疼痛。他曾想過是否要暫封了丹田,以止住那炙燙內力,卻發覺經過前一陣子的鎮壓,解封後經脈里的內力愈發爆裂。

  堵不得。江逐水掐指算過,照這種長勢,至多半月,自己經脈便要寸寸俱斷。

  一個命不長久的人,又何必與人有牽扯呢?

  他三日未踏出靜室,以期暫時壓制住體內寒熱兩股內氣,怎料不止未有寸進,胸口一疼,張口便吐了口血。

  這一口血,便如一個引子,體內炙燙的內力驟然爆發,一瞬間壓過寒氣,蔓延至江逐水全身。這次疼痛勝過往昔任何一次,仿佛有千百把刀在體內割拉,他幾乎以為自己皮肉在一寸寸綻開。

  痛至極處,他自蒲團上跌下來。

  此種時候,江逐水腦中被燙和疼兩種感覺填滿,再想不見其它,也不在意自己現在模樣到底多狼狽。

  發冠全散,白衣凌亂,他在地上翻來覆去,只求能減輕點痛苦,即便這時有別人在場,他也不在乎。

  疼,太疼。除此之外,那種燒灼一切的熱度使得他三兩下扒了衣裳,如此仍減不了溫度。僅剩的一絲清明令他想起不遠處便有一脈溪流,春風解凍,已有流水。根本想不見穿衣,江逐水撞開門,急奔過去,一頭扎進了水裡。

  甫接觸涼水,他理智短暫回籠,卻意識到這樣不行。

  若不能借用天泉池水,恐怕他連十天也撐不過。江逐水心知這點,但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離不得水,身體裡的灼熱內力逸散開來,竟使得溪上浮起白霧。

  溪水尚淺,江逐水身體不知饜足,整個伏進水中,只余滿頭長髮飄在水面。

  然而還是不夠。溪水自他背脊流淌過,那些微的涼意,與體內的燒灼相比,不過滄海一粟,可他卻連這些微的慰藉也不捨得放過。

  在疼痛與經脈燒灼的雙重折磨下,他甚至想過封了自己丹田,不考慮後果,尋求一時半刻的安寧。

  再堅毅之人也有極限,江逐水理智漸被本能湮沒,身體與精神割裂開來,再無束約的熱息將將要衝破脆弱經脈。

  混沌之中,他想,自己大概真的要死了。

  何一笑幾日不見江逐水,到底放心不下,本想遠遠看上一眼,卻望見溪水中浮蕩的長髮。

  自前時起,連心笙也被禁止來此,他瞧見的除了徒弟還能有誰。

  待把人從水裡撈起來,他才發覺對方闔著眼,半身赤著,下邊衣物浸了水,如若無物地貼在肌膚上,輪廓細節清晰入目,幾與全裸無異。江逐水原本膚色白皙,此時膚下卻緋紅一片,又在水裡躺久了,有種桃花似的暈染之色。

  何一笑只瞧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

  懷裡人從不懂他心思,環住他腰,把自己往他胸膛上貼,口中喃喃說著什麼。

  何一笑聽不清,又見他模樣不對,拿外袍將人裹了,把人抱牢後,靠近對方唇邊細聽。

  “熱……好熱……師父……我好難受……”

  江逐水自何一笑近身,本能地察覺到了寒意,才在師父接近時主動靠了上去。

  然而這些還不夠。他雙手不住在對方身上摸索,終於摸著一寒涼之物,幾乎是瞬間,他便回了幾分清醒。

  何一笑聽見後,想到的卻是天泉削壁後,對方曾經抱著他喊冷。今日與那時何其相似,可徒弟丹田已然解封,本該寒暑不侵,怎會成了這副模樣?

  對方兩手在他身上亂摸一通,逼得他再無心思想這事,餘光見徒弟手往青娥劍去。

  對方為青娥寒氣所傷一事,是他心病,正要阻止,想及對方叫熱的模樣,動作頓了一頓。

  甫觸到青娥劍,懷中人便安靜下來,過了會兒,抬頭看見他,低聲喊道:“師父。”

  何一笑記著對方之前異樣,問:“你怎麼了?”

  江逐水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含糊以對:“……無事。”

  這話說出來,誰也不信,何一笑見他直至現在,也沒鬆開青娥劍,作勢要自他手裡取回,卻見徒弟猛地抓緊,竟是要奪劍的模樣。

  江逐水也發覺不妥,想要鬆手,卻怕又陷入前頭萬事不知的境地,怎麼也無法放手。

  何一笑看出問題,摘下青娥劍任他握了,又將乖順的徒弟抱起,道:“你上回借用天泉,想來有些用處,我帶你去。”

  此時江逐水心智薄弱,對一切能減輕痛苦的方法都難以抗拒,聽見這話時,卻道:“不!我不去!”想從對方懷裡掙開。

  何一笑將人抱住,不讓他亂動:“為何?”

  為何?因天人三冊,江逐水活不過半月,原本抱著一線希望,才於靜室調理三日,怎料無有寸進,那種痛楚甚至能生生將人逼瘋。

  一旦去了天泉,師父定會窮根問底,到時他要如何說?無論如何解釋,十餘天后,他便會殞落,到時師父又要如何傷心?

  倒不如他自己找個法子,死得乾淨些,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師父只當他心中有恨,不願留下,或有憾恨,也總比見他死在眼前好。

  江逐水想多了竟有些入神,忽聽對方道:“你生心魔了?”

  他立時悚然,想起之前秦錚的話。心魔與修為掛鉤,丹田被封時,只蟄伏起來,直至此時他心情激盪,才又冒了出來。

  何一笑盯住他一雙血眸,也不多問,逕往峰頂去。

  天泉於鎮壓心魔上有奇效,他不知徒弟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既然生出心魔,天泉便是最好選擇。

  江逐水身體狀況仍不算好,一手抓著青娥劍維持神智,另一手繞上對方脖頸,手指絞緊師父衣物,低聲道:“不去……我不去……”

  他自小從不耍性子,何一笑頭回見徒弟這幅模樣,又正好抱著人,便在他臀上捏了下:“聽話。”

  江逐水小時候沒被他抱過幾次,怎料近日連著被當孩童看待,被捏的時候身體有些僵硬,卻也知師父是無心而為,強迫自己放鬆下來。

  可何一笑怎會沒察覺?

  他暗惱自己手快,卻也無法補救,一轉念想到了別的。

  這突如其來的想法,令得他站在原處,忍不住又看了徒弟一眼。

  江逐水長發尚是濕的,上身裹了師父的外袍,但有些地方仍沾了水,滿面cháo紅,呼吸灼熱。

  起先何一笑以為他染了風寒,探了溫度沒發現異樣,可正是這看不出的問題才使人難安。他低下頭,唇與對方額頭幾乎沒有間隔,輕聲問道:“……你停了多久息神香?”

  江逐水意識遠不如平常清晰,這般簡單的問題也叫他想了許久。

  何一笑原本也不指望聽他答案,嘆了口氣:“除了上一回,怕是再沒點過了。”

  真說起來,他同對方將葉追帶回獄法的途中,是有點香機會的。然而那時雙方心情都算不得愉快,江逐水更沉浸在師妹亡去的悲痛之中,以至於何一笑根本沒有提過這事。

  江逐水還沒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雙眼迷迷濛蒙瞧著他,神色難得帶了茫然。

  何一笑在他額上吻了一吻,卻在對方醒神前離開,道:“你想起從前事了。”

  與之前不同,一聽見這句,原本乖順的徒弟立即在他懷裡掙動起來,何一笑止住他動作,道:“別怕。我什麼也不做。”

  這話用處卻不大,對方掙扎幅度半點未弱,何一笑見他反應這般大,只得加快步子。

  登上峰頂,江逐水漸漸安靜下來,手裡抓著青娥劍,卻埋在師父胸膛里,沒有一點聲音,

  何一笑脫了自己上衣,又去解徒弟的,對方在他手指觸及的時候,身體不自覺瑟縮了一下。

  “你果然想起來了。”

  他說完又想到了別的,但沒多話,去了二人衣物,抱著徒弟下到池水裡。

  江逐水一直緊鎖的眉頭終於鬆開,體內炙燙的內力也有了短暫的休止,青娥劍仍在他手裡,可若要放下,他又有些捨不得。

  何一笑道:“往常是怕傷了你,才不敢讓你碰,既然有用,就先拿著吧,”手指抬起徒弟下頷,仔細看了看,“心魔暫時壓下了。”

  江逐水身體舒服,精神卻困頓,忍不住在對方指上蹭了蹭,眼帘微闔。

  何一笑哭笑不得,攜徒弟游至水中一處石渚,背靠上去,又將徒弟抱在身前,柔聲道:“你睡會兒吧。為師在這。”

  60、

  二人上身赤裸,緊緊貼在一處,卻都無心想別的,江逐水倚在師父懷裡,仿佛二人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沒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夢中,他站在一處無邊無際的幽暗空間,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摸不著。可他一點不怕,頗覺得安心,只偶爾有些孤獨。

  這孤獨來得無聲無息,初時一絲一縷,叫他幾乎沒有察覺。直至交纏在一道,將他鎖在原處,江逐水在這種巨大的空落中感到驚悸。

  他怕了。

  可沒人能救他。

  江逐水眼睫顫了顫,自夢境甦醒,仍有最後那種孤寂纏身的錯覺。

  唇上傳來濕濡的觸感,他呆了一呆,才醒悟是怎麼回事。

  何一笑吻在他唇上,神色溫柔,動作放得極輕,若非江逐水恰好醒來,恐怕根本不會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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