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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確來得及,況且他們也不怕趕夜路。

  但江逐水仍覺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多想了。

  他想,師父這迴繞路是臨時起意,還是有意而為?若是臨時的,倒也罷了,何一笑性情莫測,做出這事一點不稀奇,只不知到底是什麼改了他心思。可若是有意……那他又是為了什麼?

  江逐水想了一遭,也想不出什麼理由。

  繞了路也不過多小半日光景,三人在河畔休憩了一晚,第二日暮色方起,便到了流波台。

  不比之前的小支流,河浪高拍岸,濤聲不絕,河水渾濁如泥,唯獨那座圓台矗於河中,屹立不拔。

  此次會面既在獄法山地界,江逐水與師父算是東道,到得最早。

  不一時日暮西沉,月掛高天。

  月是滿月,皎如銀盤,清輝映得河水愈發黑渾,流波台卻顯出異樣光彩,自體生光,令得方圓丈許亮如白晝,纖毫畢現。

  今日乃是月圓,cháo水漲落,台面出水三丈,江逐水頭回站上流波台,見腳下洪浪翻天,聲震如雷,心志稍弱者站於其上,怕要兩股戰戰,直打哆嗦。

  不提何一笑,秦錚年紀雖小,也扶著腰間竹笛,鎮定自若。

  不久又有人來。兩人,一個還是熟人,正是當時在滄臨逃得一命的丁玉琢。

  幾月不見,他又憔悴許多,雖佩了劍,看來卻弱不經風,站在另一人半步之後,亦步亦趨,沒有半分逾越。

  江逐水知道另一人是誰。

  前任姑she主人與他父親江臥夢並稱雙璧,都是樣貌風儀萬里無一的美男子。自這二人相繼故去,雙璧之名也沒人再提,但聽聞現在的姑she主人仍是少見的美人,名聲不比前頭兩人稍遜。

  30、

  獄法山這邊三人,江逐水與師父並不吃驚,秦錚年齡尚小,這慣來趾高氣昂的少年,見了人竟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怪不得他。

  正逢十五,那二人緩步而來時身上似籠了一層薄紗,風姿愈發脫俗。丁玉琢雖神容慘澹,也溫和雅致,眉目間的憂悒令他看來毫無威脅。

  但當與姑she主人站在一塊兒時,他變得幾乎沒有存在感。

  秦錚望去時,只見著一個深色人影。

  姑she主人一襲花青色衫裙,松挽了髻,周身並無冗飾,這裝扮普通,似尋常小家碧玉。

  與尋常美人不同的是,她生了張容長臉,眉墨且長。鼻子挺翹,但嬌柔不足,唇色又稍淡了,唯獨眼中神光潔淨如雪。

  只這一雙眼,便將她與千千萬萬的俗世中人分隔開來,即使是日中時候,她一眼望來,觀者心中也如披冰雪。

  這零零總總的五官雖然出色,唯獨缺了點嫵媚,當放在她的面孔上時,卻迸發出驚人的艷色。這美與外物無關,縱是荊釵布裙,她依舊渺如神女。

  一塵不染香到骨,姑she主人風露身。相較前任山主,這句話更像是為她存在。

  江逐水之前也沒有見過她,但他心性極佳,也過了為容色所動的年紀,雖有驚嘆,卻很快回神。他瞟了眼身邊的何一笑,見對方沒有半點神色波動。

  看起來正常,實際又不太正常,無論愛不愛美色,見著一位絕世佳人,難免露出些驚艷之色,這是人類欣賞美麗的本能,與欲望無關。而何一笑表現得,未免太過冷靜了。

  江逐水又看了這兩人一眼,忽生出種揣測――他們莫非早見過面?

  可這也不對,自二十多年前起,三山便沒會過面,何況是十幾年前才即位的姑she主人。

  然而明知沒有可能,他仍有懷疑。

  這二人輕身功法皆是不俗,踏浪凌虛,姑she主人嫻靜端莊,落腳輕盈,點塵不驚,上了流波台。台面是規整的圓形,雙方雖未刻意,也各據一方,離得有些距離。

  河上風大,夜間又冷,幾人有修為傍身,倒不懼這點寒氣。何一笑沒說話,人還站著,卻閉上眼,調息去了。

  江逐水不似師父隨心所欲,又不好貿然去看姑she主人,便衝著丁玉琢,微微笑了一笑。

  真論起來,丁玉琢對何一笑的畏懼應當更深,但此時得了這友好笑容,臉色仿佛又白了幾分。周邊的光亮幾近耀目,他臉上僅有的那點顏色也被蓋了去,唯獨眼睛亮得嚇人,像燒著火。

  江逐水本以為他是驚懼,細瞧之後才發覺並非如此。對方眼中燒著的的確是火,卻是大火覆滅前最後的一星餘燼,在黑暗中,這點火光自然是明亮的,但絕不長久。

  與師兄不同,秦錚無所顧忌,注意全在姑she主人身上,想不通這人衣飾如此平凡,長相也沒什麼出奇的,為何讓人念念難忘?他目光失禮,幸而他只是個半大的少年,對方垂眸不語,沒有計較,看來更只似個尋常婦人了。

  倒是丁玉琢看了秦錚一眼,眼光似兩把薄薄的刀刃,剮得人肌膚刺疼。

  秦錚聳肩笑了聲,這刀子方沾上身,便滑了過去,沒給他造成一點影響。

  幾人等了小半個時辰,仍未見涿光來人,何一笑睜開眼,嗤笑道:“還是老樣子。”

  水聲大,他聲音又輕,江逐水隱約聽見內容,猜著他說的是誰,但不很確定。

  許是知道他想法,何一笑道:“三山之中,任白虹最墨跡,做什麼都要端架子,”他抬眼掃了一圈,最後又道,“煩。”

  這一個煩字吐字清晰,在滔滔水聲中也如落雷在耳,錯不得分毫。

  丁玉琢與何一笑也算有過接觸,但見對方毫不遮掩心中不快,心內感觸複雜,認真又將這人看了一遍。

  何一笑挑眉,摘下青娥劍,道:“怎麼?你不煩嗎?”

  丁玉琢當真不覺得煩,但又不好直說。

  姑she主人道:“出劍還早。”

  與容貌不同,她聲音說不上好聽與否,便像一彎流泉,音色清澈,卻也止於此,再無別的優點。

  何一笑把玩著手中的青娥劍,道:“我比你了解他――人該來了。”

  “咳咳……咳……”

  他餘音未散,便傳來了人聲,前時還在極遠處,下一瞬又仿佛落在耳邊。

  何一笑冷笑:“二十多年沒見,你倒裝起病來了。”

  “……你為何斷言我是裝病?”

  聲音聽來有些遙遠,江逐水能聽出來處,望去便見四個青衣小僮,抬著籠白色紗罩帳子的平肩輿,落腳輕盈,歇在岸邊。

  話是從肩輿里傳出的,但因隔著紗帳,看不清裡面情形。肩輿旁卻站著個極高大的男子,穿朱色寬袍,面容似刀砍斧鑿,稜角分明,雙眼銳利,筆直望過來,看過諸人後,視線似有若無地停在江逐水身上。

  何一笑對三山的人極熟悉,當下笑道:“算來過去三十多年,你的手長好了嗎,卜中玄?”

  江逐水微驚,看向那男子兩手,果見其右手食指齊根而斷。

  卜中玄還未說話,任白虹道:“何山主慎言。”

  “慎言?”何一笑道,“我好心問一句也不成嗎?他當年出言不遜,被我斷了食指,再握不得劍,你這做師兄的不是幫他報過仇了嗎?還有一事,我不做山主了,莫要稱呼錯了。”

  “呵,”誰知任白虹忽笑了一聲,原本低弱的聲音高了少許,“當年是江臥夢救你,可他已經死了。”

  江逐水心裡咯噔一聲,怕師父失態,卻見對方出奇鎮定:“那麼多年過去,你我都不是從前模樣,以為我還會怕你?”

  卜中玄面容冷峻,目光森冷,忽道:“聽見傳聞時我還不信,親眼見了才知你這徒弟與江臥夢果然生得相像,想來他也是最合你心意的那個吧。”

  這話聽來尋常,但江逐水心思敏感,覺得裡頭有別的意思。

  何一笑沉下臉:“卜中玄,當年我能斷你一指,現在便能斷你一手。”

  31、

  卜中玄還未開口,任白虹喚他:“中玄。”

  四個小僮放下肩輿,退至一邊,卜中玄捲起袖子,露出健碩手臂,彎腰扶住肩輿,低喝一聲,將肩輿整個抱了起來。

  他身高比常人超出許多,縱是何一笑也矮他大半個頭。身材又壯碩,衣下肌肉輪廓明顯,抱起肩輿的時候,臂上虬筋暴突,像個頂天立地的巨人。

  何一笑收了笑,低聲道:“這是改走了外家路子?也對,他用不得兵刃了。”

  他看似自言自語,實則是說給徒弟聽的,又道:“外家大成也不足為懼,只是他心境必定不似從前,難免偏激。”

  江逐水道:“弟子明白。”

  就在這幾句話間,卜中玄抱著肩輿,腳下一蹬,人似離弦之箭,劃出一道殘影。待到了河中,也不見他怎麼借的力,身形驟然拔高,不過幾步就落在流波台上,鬆開手放下肩輿。

  不知是否湊巧,他二人恰站在方台正中。

  任白虹忽道:“你這徒兒與江臥夢生得當真極像。”

  他沒有特意遮掩呼吸,離得又近,江逐水聽他吐息平勻,不似有傷。

  何一笑笑道:“不裝了嗎?我身體不好,不知何時便要徹底衰敗,在我面前裝,你這二十來年倒很有長進。”

  任白虹不是頭回認識他,根本未接他話,道:“姑she主人,此次邀你二人來此,只是為了好好說回話。”

  流波台光亮照人,姑she主人立於其上,原本樸素的衫裙上也有了別樣光澤,容貌幾乎生出輝彩:“那就說吧。”

  “好,我便直說了,”任白虹道,“天泉池水雖不是尋常物事,但落在獄法山手裡這麼多年,也未見得有什麼奇異。然而當年隱山老人著意在手札里提了一筆,必不是無的放矢。一人計短,獄法山探查池水三百多年,仍沒個結果,可見這不是簡單事,不如我等一起,興許會有線索。”

  這番話一點不出奇,縱是江逐水也猜到他會說這些。

  然而,獄法山三百多年未找見池水真正的用途,涿光與姑she也將方才的話說了三百多年。聽來似乎有道理,聽多了就膩煩了。

  何一笑嘲道:“我可不信你找我們來,就為了這些廢話。”

  任白虹仍心平氣和,道:“何不考慮考慮?是要再荒廢三百多年,還是試試運氣?”

  何一笑根本沒猶豫:“運氣這東西我相信,所以你們也別來摻和,省得把你們的霉運帶了來。”

  任白虹坐在紗帳里,看不清他臉色如何,雖然沉默了下去,但呼吸並無改變。邊上的卜中玄面部輪廓冷硬,像一塊花崗岩,目光釘在何一笑身上。

  何一笑拇指一推,青娥劍方要出鞘,又落了回去。

  “當年我用的是尋常的劍,你只斷了一指,今日若我再出手,可不是單單一指的事了,不知你有無壯士斷腕的豪勇。”

  笑聲自卜中玄喉間冒出來,像翻滾的火山熔岩:“何一笑,你如今只剩嘴皮子了?竟連劍也不敢出。”

  別人不知,江逐水卻清楚,師父不出劍為的不是別的,正是怕劍上寒氣傷了他。

  實際以江逐水如今的修為,不說並不接觸,即便真碰上了,也沒什麼大礙,只是對方不想賭那萬分之一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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