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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一笑冷笑了聲:“我就是這脾氣,打架要贏,吵架也不肯輸,又不是頭回知道。當年你那根手指不就是――”
“你有完沒完!”這一晚卜中玄聽他說了數遍斷指,再好脾氣也受不住,況且他與好脾氣完全搭不上邊。
何一笑笑得愈發開心:“看你師兄啊。他若好好說話,我也願意好好說,”下一瞬他臉色又冷了回去,“之前滄臨的事,我可記著了。”
許是被他所激,任白虹咳了兩聲,方道:“滄臨那事……你殺了我兩人,還不夠嗎?”
何一笑眸如冰封:“自然不夠。那是我的徒弟,殺兩個不相干的人如何消氣,縱是整個涿光山與他陪葬,也不夠。”
任白虹有一會兒沒說話:“……你對徒弟倒不錯。”
“也不是,”何一笑道,“實話說,我是從來不肯吃虧,這口氣咽不下。”
他坦白對徒弟並無多深感情,江逐水不會妄自菲薄,知曉這些人中沒有自己,卻擔心師弟傷心。孰料秦錚耷拉著眼,神色紋絲不動。
任白虹問:“對我方才說的,你可想好了?”
何一笑道:“早說我不做山主了,這事你需問我徒弟,”轉頭道,“逐水,你說呢。”
江逐水往旁走出一步。他容貌出眾,幾無瑕疵,一旦開口就引人不由注目他:“我與師父同一想法。”
“他說的不做數。”卜中玄突然出聲。若說他之前還有所遮掩,此時面上的嘲諷之意再難壓住。
何一笑道:“為何不做數?他如今是獄法山主,什麼決定不能做。”
卜中玄身材魁偉,即便站在台中,也帶來極強壓迫感。
“獄法山主?從你床上得來的?”
突然聽見這話,江逐水愣住,懷疑是否自己聽錯。
不止他,除紗帳里的任白虹,在場諸人皆面露驚疑,顯是沒反應過來。
卜中玄敢如此說,自然做好了面對雷霆震怒的準備,卻沒想到這憤怒來得這樣迅急。
仿佛最後一個字還在舌尖上,眼前便起了雪似的劍光。
劍光似雪,寒意更似雪,扑打臉面。卜中玄修為極深,後來轉練外功,早不知寒冷為何物,然而此時此刻,每一寸外露的肌膚都似刀砭過,碎筋斷骨,心臟在痛楚之下抽搐。
他應當抬手,卻連一根手指都動不得,在這一瞬間,雪亮劍光之外,他只瞧見了一雙綠眸。
像驚蟄的第一聲雷,蛇蟲抖開褪下的皮蛻,睜開飢餓的眼。
所有人中,回神最快的是何一笑,甚至連他自己也沒想到會有這麼快的一劍。
幾乎沒做過考慮,青娥劍便出了鞘。
卜中玄瞳孔驟縮,不止面孔,連身體也繃成了岩石,紮根在地,無法移步。鼻尖上明顯感覺到細碎寒意,是赤裸裸的殺機,甚至比三十多年前,斷他一指時更甚。
那時的何一笑年少氣盛,動手不過逞一時之凶,今時今日,他看似性情未改,實際內斂許多。
出這一劍時,他面沉似水,眉眼沉靜,全不似平常時候。卜中玄見著他綠眸中的殺意,心臟停跳了一瞬。
他躲不過這一劍!避無可避!
何一笑什麼都沒想。
拔劍。揮劍。殺人。見血。
這些事他做過無數次,唯有這次毫無猶疑。
劍尖方要觸及卜中玄時,對方沒有徵兆地往後踉蹌一步。
這一步驚醒了在場之人。江逐水回過神,看見肩輿的紗帳飄起一個角,又落下。
從這極小的間隙,他終於見到了涿光山主。
任白虹坐得極端正,方才動過的左手規規整整置於膝上,神情莊重如設宴賓客。
但他又是瘦的。
極瘦。他上身挺直,像一柄不折的劍,以劍為骨,在骨之外,只裹了一層皮,中間幾乎見不到血肉存在。
他的面孔也瘦削,因過於瘦削,眼睛便顯得有些大,在紗帳掀起又落下的瞬間,他眼珠轉動,似與江逐水對了一眼。
那眼與他的形貌不符,像日火墜在潭下。
江逐水見過沈鳴的白虹貫日,然而那一劍帶給他的,甚至不如這隨意掃來的一眼。
任白虹其人,便是活生生的白虹一劍,是任何人都無法復刻的神話。
因而他只是隨手拉了一把,便將人帶離了劍意包圍。
卜中玄心有餘悸:“多謝師兄。”
紗帳只余微微晃動,裡面人道:“你我何需客氣。”
何一笑一劍落空,理智回籠,“鏘”地青娥回鞘。
“你方才那話什麼意思?”
卜中玄臉色微白,話語卻如常:“若沒聽明白,你又為何對我出手?”
何一笑冷哼:“我出劍只看心情,哪有那麼多原因。”
“果真如此?”卜中玄道,“難道不是心虛?”
何一笑拂袖:“你先將話說明白,我耐性不好,任白虹也只能救你一回。”
江逐水心亂如麻,想起當日邢無跡所言,隱約明白對方話里意思,不由看向師父,只見得一個側臉。又去看秦錚,發覺師弟正盯著卜中玄,面色雖難看,但也沒幾分驚訝。
而姑she二人置身事外,除微有疑色外,並無大震動。
這一圈看下來,江逐水莫名生出了一種隔離感,仿佛一時離這事遠得遙不可及。
他應當是當事人,這時卻成了不相干的人。
“好!那我便明說!”卜中玄抬起下巴,“何一笑,你難道沒將這徒弟帶上過床嗎?”
他本就生得高大,這麼一來更讓眾人看不清他神情,何一笑身量也高,相較仍有不足,必得仰視。
“荒謬!”何一笑怒極,厲聲呵斥。
到了這時,卜中玄消了方才那劍給他的影響,言行愈發鎮定:“你何一笑從來不是什麼心有大義的人物,卻以重傷之身守獄法山近三十年,若非為了江臥夢,怎會如此?當年他成了婚,你仍未斷畸戀,受他臨終囑託接下山主位置,嘔心瀝血保下這份基業。”
他停了片刻,又道:“你嫡傳弟子七個,唯獨偏疼大弟子,若說沒有特別緣故,自然不可能。瞧他與江臥夢形貌相似,原因還瞧不出嗎?名為師徒,實際……呵,你們躲在屋裡做過什麼,誰不清楚?”他笑道,“你師徒同為男子,又做下這亂倫之事,傳揚出去,都要身敗名裂。尤其你這徒兒,既入你房幃,這輩子也無顏見人了。”
所謂身敗名裂、無顏見人之類的話,未使得江逐水生出懼怕。然而他的心還是跳得愈來愈快,幾乎要從胸膛里跳將出去。師父沒有說話,他卻有了預感,心道――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32、
隨即他清醒過來。
卜中玄是涿光山的人,說這話沒有好意,他怎能如此輕信?
江逐水收攏起思緒,不敢多想,不敢深想。
同為當事人,何一笑竟笑起來。
他從不是慡朗之人,尤其心境並不開闊,笑聲深沉暗啞,聽來便如樹上老鴰,刺耳至極。
卜中玄眉頭微蹙,略有不妙之感。
果然何一笑抬起頭,唇畔笑意未盡,卻道:“師徒亂倫?可真敢講啊,”他眉峰一揚,眼光如刀,she向卜中玄,“如此荒唐無稽的話,是你一人之言,還是受了任白虹指使!”
說到最後一句時,他忽地轉頭,深深望進紗帳之中。
“咳咳咳……咳……”任白虹許久方道,“這些都是誣衊?”
對他的避而不談,何一笑未有追問,只道:“若世上的事只靠一張嘴,才是真正玩笑。”
這些事說來與姑she主人扯不上關係,但此時她心頭一跳,隱有知覺。
果然何一笑越過停在圓台中間的肩輿,向她望了過來:“胡說八道?我也會呀。沒記錯的話,丁玉琢是前任山主的徒兒吧。”
江逐水劇烈的心跳漸漸舒緩下,終於能勉強冷靜思考,恰聽見這麼一句。
何一笑目光巡過在場諸人:“前任山主是怎麼死的,我便不說了,你們都知道。可做人弟子的,在師父死後不僅沒為他報仇,還甘心做了仇人的座下犬,可就稀奇了。”
他其實少有這麼刻薄的時候,至少江逐水與他相處二十多年間,都不曾見過這面,此時聽了這含了暗諷的話,只覺說不出的古怪。
對面丁玉琢眼角青筋暴起,突突直跳,目眥欲裂,眼中隱有血絲,雙唇顫動,本就慘白的臉色更是褪去了最後一點顏色。他情緒起伏如此之大,身前的姑she主人自然不會不知,她沒有多話,只將手遞後,輕輕拍了拍對方小臂。
原本看似即刻便要動手的人,竟就這麼平靜下來。雖則面上仍舊難看,但至少沒了凶煞的氣息。
但無論丁玉琢要做什麼,何一笑都是不會懼怕的,見此又笑了聲:“我瞧你們倆關係也挺親近的,暗地裡怕也……呵,弟子戀慕師娘,也可做談資了。”
與何一笑與江逐水不同,他二人俱為男子,固然遭指責的多是做師父的,但徒弟也難免被人輕侮。而姑she主人乃是女子,雖年歲與丁玉琢相當,但原為前任山主的夫人,若傳揚出去,做徒弟的固然叫人看不起,姑she主人名聲更要跌至谷底。
何一笑當眾說了這些,丁玉琢情緒難耐,姑she主人不僅尚能安撫對方,自己更連眼睫也未顫過,直似話中人不是她,這些事更與她全然無關一般。
然而,外人不知當年姑she主人與前任山主的事,他們這些人卻知道得一清二楚,更知道丁玉琢是前任山主的得意弟子。便是這麼一位受師父看重的徒弟,卻在恩師亡故後對仇人不聞不問,甘心俯首,若說沒別的緣故……誰也不信。
這些也算不得隱秘了,知道的人不少,但以知情人的身份根本不必招惹這種麻煩。再者,姑she山並未樹敵,沒誰會平白無故要揭這些事。
今日涿光將矛頭指向獄法,何一笑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道出了這些。
涿光與姑she是有結盟,但這盟約並不牢靠,卜中玄怕對方會有退意,忍不住扭頭觀望。
幸而姑she主人不像要翻臉的樣子。他稍鬆了口氣。
便在這時,身後何一笑又開口:“我先頭在滄臨殺過涿光一個長老,叫做……邢無跡?是這名吧,記不太得了。”
卜中玄與邢無跡同在涿光,幾十年下來,交情自然不淺,加上二十九年前折在獄法的同門,新仇舊恨都在一道,當即轉回頭。
他板著臉,幾乎不想再見對方,好不容易按捺下,問:“你又想做什麼?”
何一笑視線在他身上一觸而走,停在肩輿之上。
他看的自然不是這死物,而是裡頭的任白虹。
任白虹又咳了兩聲,道:“何山主有話要說?”
何一笑挑眉:“那我就說了,”眼角餘光又掃了下卜中玄,“據我所知,他們可不是什麼尋常的同門,之間可有些……嗯,私情。邢無跡風度翩翩,這位也是個壯健的偉男子,很登對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