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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她並不完全是這樣的。

  這時她聽見雁卿說,“殿下眼裡,若有人膽大包天的敢喜歡您,得怎麼喜歡才是不下賤法?”

  元徹才剛被月娘拒絕了——雖說了許多惡毒話,可確實是月娘先拒絕了他——他心情正當低落、惱羞成怒的時候,聞人質問,只想回一句,“滾”。可那聲音乾淨清澈如黃鶯鳴柳,入耳的瞬間已攫住他的心神。

  他 抬頭望過去,便見雁卿徐徐走來。她穿戴得樸素,頭上雙丫髻,身上粗布衣,可容色明媚,骨秀神清。便如美玉在陋櫝之中。元徹先想到的竟是那衣衫粗糙,會不會 磨疼她的皮膚。可隨即又想到上元夜裡她同謝景言對望的目光,想到上巳節的陰差陽錯,想到趙家種種不識好歹,心裡便又憤恨起來。

  他厭恨雁卿每每為了月娘、樓蘩膽大包天的站出來指斥他,從第一次見面她便如此。她總認不清自己的身份,想不透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什麼情形該討好什麼人。

  “與你何干?”他便嘲諷。

  雁卿道,“殿下適才盤問的是我自家妹妹。她意有未盡,辭有未達,故而我來替她說完。”

  元徹便逼上前,冷笑道,“說的好聽,你心裡分明就是替她不服氣。可我有那句說錯了嗎?”

  雁 卿雙頰因怒火而微微泛著桃花色,可目光卻是冰冷。她與元徹對視,氣勢不落下乘。她畢竟已不是八九歲無知無畏的幼童,不會肆無忌憚的直言“你哪句都不對”, 可語氣里的意氣卻依舊是鋒銳的,“殿下沒錯,這世上本來就只有無欲無求的聖人才配喜歡您。您是天潢貴胄,自然與我們凡人不一樣。我們這些下賤的凡人,凡喜 歡一個人必想同他終成眷屬,凡嫁娶之後必要同他榮辱與共。他富貴便與他共享榮華,他貧賤也同他共同分擔。無所謂代價不代價。唯有一件——這一切必得是兩廂 情願,才不算自甘下賤。”

  “說的好聽,不過就是給攀附富貴尋一個動聽的藉口罷了。否則怎麼不見她去喜歡街頭乞丐?”

  “各人有各人的眼光。”雁卿便道,“是有些人,一旦去了財富地位,其品性修養舉著也同街頭乞丐相去不遠。若會喜歡上這樣的人,那麼哪天改去喜歡街頭乞丐,也沒什麼可驚訝的……可月娘的眼光沒這麼差。”

  “貪圖富貴就是貪圖富貴,老老實實的承認就有這麼難?”

  說到這裡,雁卿反而有些同情太子了,她望著元徹,“莫非在你心裡,一切喜歡你的人,喜歡的都是你富貴權勢?”

  出 乎她的意料,元徹卻連想都沒想便已點頭,“不然你以為是什麼!”他的目光也尖銳刻薄起來,然而那刀鋒一般的光芒背後,卻是顯而易見的羞惱。雁卿忽就有些明 白他為什麼會這麼惡毒的傷害月娘——因為一切喜歡他的人他都不肯信任,他的喜愛里必然纏雜怨恨和鄙視。所以縱然她頻頻觸怒他也沒產生真正嚴重的後果,可月 娘只說了一次不,他就發起瘋來,非將月娘踐踏在腳底不可。

  因為月娘喜歡他,那喜歡打開了他的期待,卻註定無法滿足它。

  “一 個個就只說得清高罷了,”太子已是徹底被觸怒了,“明明喜歡的就是富貴權勢,何必非說是喜歡我?又要我喜歡,又要名聲、要名分、要權力、要給娘家好處。受 一點委屈就忍耐不得,不給她想要的就退縮迴避——這世上哪有這麼占盡好處,這麼便宜的喜歡?敢說喜歡我,就證明給我看啊!被人輕蔑、捨棄家人,沒有名分 ——無法從我這裡得到任何東西,也還是順從喜歡我,我就相信了。”

  “真像乞丐啊……”雁卿輕聲說道,事情至此她已沒什麼可惱火的了。因為太子就是這麼個人,他壓根就沒有相信旁人的能力。誰若喜歡他,必先將自己踐踏進塵埃里,匍匐如蟲豸,才能得到他的信任。可跪著、爬著獻上的喜歡,得有多卑賤啊,只怕他連看都懶得看上一眼吧。

  她是真覺得元徹很可悲。在她的記憶里,當人喜歡另一個人時,無不努力令自己變得更美貌、更聰慧、更討人喜歡些,因為心裡總覺著那個人值得更好的——她對謝景言的喜歡便是這樣的。

  可元徹卻只能接受喜歡他的人因為喜歡而變得卑賤醜陋的模樣。

  “若真有人能做到,殿下會好好的待她嗎?”她終還是有發問。

  元徹冷笑道,“若非要說喜歡我,就別抱有任何從我這裡得到好處的想法。”

  雁卿想了想,才問,“殿下喜歡過什麼人嗎?”

  元徹惱火的望著她,好一會兒才憤恨的笑道,“你想知道?”

  雁卿倒是一愣——看這情形,元徹竟是真的喜歡過什麼人似的。可他這樣的人,當真有喜愛旁人的能力?

  雁 卿其實並不真的關心。她站出來同太子對峙,就只是為了鑿開月娘的心結,讓她親耳聽一聽太子的謬論,好明白她完全不必因為太子的指責而鬱結在心——人生天地 間,染於聲色香味觸,若非生而為聖,誰都跳脫不出貪嗔痴念。因喜歡一個人而有的種種願望,也不外如是。修身養性,不因惡念而起惡意、行惡舉,便沒什麼格外 值得羞恥的。

  為什麼會多問那一句,雁卿自己也不明白。

  她便搖了搖頭,道,“我只是想,殿下對自己喜歡的人,又是什麼模樣。”

  元徹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想法,卻嗤之以鼻,“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莫非我還得向她證明些什麼不成?”

  雁卿想了想,便搖頭道,“是不必。”此刻講經閣的鐘聲也已鳴響起來,想來先生已講完經義了。雁卿便攬裙向太子行禮告辭,道,“先生在講經閣,殿下請便便。”

  她這般置身事外的態度再度觸怒了元徹——她分明就只是跳出來給趙月娘找場子,他耐著性子同她分說。可一旦說到真正干係到他的事了,她便興致寥寥,甚至不願和她多說一句話。

  “原本應該是你——”元徹忽然便想戳破。雁卿疑惑的回過頭去,元徹便帶了報復般的目光望著她,道,“上巳節那天我想見的人是你。”他說,“你猜為什麼會弄錯了?因為你的好妹妹心機深沉。她將你的佩玉弄到手,冒充是你,才被帶到我跟前。”

  ☆、125第七十六章 終

  “佩玉?”

  “我喜……我中意的是你,從一開始她就知道。但她從來都沒和你提過——你覺著是為什麼?”

  雁 卿只不解的望著太子,她覺著這個人很不可理喻。她已想到太子所指“佩玉”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分明就是他自己贈給月娘的,可他偏偏就認定是月娘冒充她。難道 太子至今還以為,將人誆騙到波斯邸去非禮的行徑有多麼光明正大。難道就算在被月娘拒絕之後,他依舊覺著月娘就這麼稀罕他能給出的富貴,以至於不惜冒名頂 替、自毀名節?

  未免也太自以為是了——簡直就不可救藥。

  她壓根就沒把太子那句“我中意的是你”放在心 上,當年莫名其妙就成為太子妃的人選,她已領教過皇帝那一家子“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的邏輯。太子對任意一個人說“我中意你”她都不奇怪,橫豎他眼中全天下 的姑娘都任由他挑揀。何況他示寵於月娘,卻娶了謝嘉琳為妃,事後又說“我中意的是你”……誰知道他腦中究竟在想什麼啊。

  若面前的不是太子,雁卿真想回一句,“您太將自己當一回事了”。

  現在雁卿只想儘快離太子遠些。

  可太子擒住了她的手腕,俯身逼過來,說,“因為她想取代你。”雁卿看他的目光令他感到煩躁,“我喜歡你,而她一直都在算計你。”他終於將心裡的話說出口,“為什麼你就想不明白——我才是你該在意的人!”

  雁 卿終於忍無可忍,“這麼說來,月娘才是你該在意的人。”骨子裡的痴性一旦被激發出來,想再平息便沒那麼容易,“知道什麼叫不識好歹嗎?井蛙以為天下的水就 井裡那麼多,夏蟲自認為時光就只春夏那麼長,村夫不知天下有孔子之智伯夷之義,惠子聽聞莊子入梁便以為他是為奪相位而來……明明就沒多少見識,還愛以己度 人,認為自己看透了人性,真不覺著可笑?”

  “想必是有那麼些人,見著你就要匍匐跪拜,提到你就說聖明仁慈,盡日裡等著你賞賜提拔 ——可你當真以為一切盡如你所看到的嗎?你以為他們就真只會跪拜、奉承嗎?他們做的事就真只為了你的賞賜提拔?你以為天下除了你,旁人都沒有喜怒哀樂悲歡 離合,都如蟲豸般只會追名逐利,取順其君嗎?!”

  “月娘沒有算計我過,她對你的喜歡也純粹簡單。反倒是‘證明給你看’那一套,簡 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你喜歡一個人,莫非是喜歡他令你眾叛親離、醜態畢出、卑賤窮困嗎?必是覺著她哪裡美好,令你感到喜悅,才會心生喜歡。乞丐尚且不食嗟 來之食,明知他不曾將你當好人看,誰會賤得痴心不改?”

  “也別說什麼喜歡我——這天下對我好的人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我知道 人是如何喜愛另一個人的。便如你當初總不忘多贈月娘一捧珍珠,多和她說一句話;便如那麼多人里你偏選謝姐姐為妻子,明媒正娶;便如陛下立你為太子,將所有 一切都傳給你。若喜歡一個人,必會想要對他好。不過,你壓根就不將旁人對你的好放在心上,又以為是理所當然,又以為人是有所圖謀。”說到這裡,雁卿也不由 頓了頓,“……想必你也體會不到被人喜歡和喜歡一個人的喜悅吧。”

  真可憐——她的目光分明在這麼說。

  元徹竟一句話也反駁不了,他面紅耳赤的瞪著雁卿,只想命人將她逐出去好令她閉嘴。他從未聽過這樣膽大包天的斥責。可心底又仿佛有中奇異的期待——他想聽雁卿說,看她能說出什麼令他恍然大悟的言辭來。

  結果並沒有,他只感到羞惱和震怒。

  “那又如何?”他攥緊雁卿的手腕,用幾乎將它捏碎的力道,“就算我是孤家寡人,你就能違抗得了嗎?”

  “嗯,我能。”雁卿目光如火的頂撞回去,“糙芥尚且有節,匹夫亦有一怒,你也別欺人太甚了。”

  元徹與她對視著,怒極反笑,“那麼你就試試——既然你相信這世上有純粹的喜歡,那就證明給我看。日後誰若娶你,有爵革爵有官褫官,終生不得舉薦入仕,不得領兵為將。如有觸犯——我就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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